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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嘘!别跟别人说 ...


  •   我的老师蓝伯先生,是个非常好玩的人,好玩到让人往往招架不住。

      第一次去上蓝伯老师的课,感觉颇惊讶。

      连续几个学期,在一些有名教授的课堂上看到他,格子衬衫牛仔裤,棉花糖一样的蓬松金发,一个来旁听的人,发问的次数,比正式的学生都踊跃…

      搞了半天,他自己也是一个教授。

      第一次去上蓝伯教授的课,感到诧异的事,还不祇一件。

      课才开始五分钟,他就偷偷地告诉我们:其实啊!『西雅图夜未眠』,是一部恐怖片!

      大家低头咳嗽,算是对他胡言乱语的一种包容。

      但有几个年轻女生被他撩拨了好奇心,伸长脖子,也热切地要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费了那样大一把劲,电影结束的时候,他们才见第一次面;他们见第一次面的时候,好像全世界的人,包括汤姆汉克斯和梅格莱恩自己,哦!还有那个瞎起哄的小鬼,全部都认定了两个人就注定要在一起了…』

      他一边讲,一边比手画脚:『想一想,这种情况要是发生在你在妳在妳…的身上……』他用手指到处比,情绪渲染效果十足。

      『想想啊!多么危险的事啊!』他耸着肩,怪腔怪调地说。

      大家很快让他逗笑了,但他急转直下,说的就是「好莱坞商业公式的快餐化」。

      『看完笑一笑或哭一哭,随即走人,然后忘掉,那什么事都没有,但一旦要慢慢咀嚼,多少卖座电影的剧本可以纳入生活?』

      那番话做为我们对于他,以及他即将讲授课程的第一印象,倒也真是深刻的。

      几个星期后,我把一卷『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录像带,在教室里放给大家看。

      一面还要很吃力地解释:这两个都是女演员,其中一个饰演的角色是男的,那个女的扮成男装,另一个男的,没有认出他来……

      那是气氛很吊诡的一段文化交流。

      一部四十几年前的中国歌舞片,让席上的美国孩子看傻了眼。对于剧情、表演、音乐、扮相到布景,讨论之热烈,远超出我的预期。

      蓝伯并不是第一个开口的,所以当他清清喉咙,做势要畅所欲言的关头,我手心捏上一把冷汗,很怕他会讲出这是一部「暗渡女同性恋」的电影之类,亵渎经典名作的唐突话。

      『这是一部…』教室里的我们,都同时闭嘴。

      『这是一部浪漫的喜剧电影。』

      『蓝伯先生,这是中国几百年来,最有名的爱情悲剧。』

      『在他和她的爱情这个环节上,是极度顺利而且圆满的。悲哀的是他们外在的遭遇,而不是爱情本身。』

      有几个男生噘了嘴要嘘他,但仍然有些死忠的拥护者,急着想听他的「自圆其说」。

      至于我,原本八成当他是哗众取宠,但就一个执笔编剧的创作者来说,倒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提醒了「寻找一个以上思考角度」的必要性,与趣味性。

      我变得十分喜欢这位老师。

      他教的编剧课,进度是慢条斯理的,先让大家起个大纲,三行话可以讲完的那种大纲。接着便停顿下来,在一个字一个字开始去让一幕幕的角色讲话以前,有许多功课要做。

      他要我们画关系图,男女老少的名字中间是不同颜色的箭头,代表喜欢或憎恶;彼此影响的重要性,则用箭头的尺寸来表示。

      然后,要把每个角色的小传写出来。

      就算是只是路过探头进来问一声:有卖某某牌狗罐头吗?的角色,也要把他的祖宗八代,喜欢穿白鞋黑袜或黑鞋白袜,这些细节交代清楚。

      逐渐,蓝伯变得十分喜欢我这个学生。

      因为,我是少数不嫌他啰唆,很快能心领神会进入他的状况的学生之一。

      有一天,我交了一个剧本的第二稿,POSSIBLE  ETERNITY,『或许的永恒』。讲一个小说家,绕来绕去,爱的都是同一个鬼的轻喜剧。

      那一天,半夜三点过五分,他拨了我的电话号码。

      『杰夫,你这个配角完蛋啦!你写着写着,他变成全剧最可爱的人啰!』

      『是吗?』恍惚中,我以为梦中见鬼:『可…可是现在三点钟,我才做到第四个梦…』我有点起床气,在耍无赖。

      『趁我现在印象鲜明,来来来,我们赶快救。』

      说得我也觉得紧张起来,还真的各自去冲了一杯热可可,逐字逐句,就那样在电话线两头一起改了起来。

      闹到天亮,勉强才让那个主角女鬼最最最风华绝代,没有让其他人或鬼,或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抢去锋头的危险。

      这样一个把所有时间和精神全都摆在一件事情上的人,其实是很值得效法,并且尊敬的。

      那么容易阅读的一个男子,很专注地享受着只有纽约才能提供给他的资源。(跟电影和戏剧有关的资源,不是全部。)

      我们这样一种会被冠上「戏痴」之类外号的怪咖,其实经常是要节衣缩食的,因为不管在哪一个城市,电影票,始终都是相当奢侈的消费。

      刚到纽约的时候,我意外发现在五十街有个二轮电影院,七八个放映厅,在电影开场剪完票之后,入口是没有人看的。

      也就是说,那些在同一个走廊两边乖乖排列的电影厅,只要我看完第一场电影之后,偷偷躲进洗手间五分钟,我就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出来,趁着剪票人员已经退下去了,要看哪厅就看哪厅,要看几部就几部。

      这个发现,让我开心得离地三丈,拼命在想:怎么他们会犯这种疏忽?怎么我会有这种好运?

      我如此这般,扎扎实实地快乐了好几档。

      两块钱,看三四场电影,直到体力不支,才心满意足地离开。那种幸福,真不是言语所能形容。

      也怪我太过善良,总记着「好东西,要和好朋友分享」。有次聚会,我就把这个天大的发现揭晓了。

      『天啊!你不觉得可耻吗?』

      不约而同,几个班上美国死小孩,不论黑的红的白的,一起瞪着我,好像我刚把一个过马路的老太太故意绊倒,还把街旁的垃圾堆到她身上一样。

      我窘得满脸通红,一个善良的黑妞悄悄告诉我,这样的国民生活需知,是他们从小就被教育的。基本上,跟「上完厕所要冲马桶」是相同等级的「常识」。

      经那一仗,我开始也懂得警惕自己:炎黄子孙啊!好歹别丢了中华民国的脸。

      我开始又回到那种每个月只能拨出一定比例钱看戏的日子,超出那个开销,有再想看的好戏,也只可以暂时性失明,匆匆路过海报,视若无睹。

      而蓝伯,注定是我精神导师级的贵人。

      有一次,我憨厚到让我自己肃然起敬。

      我看完一场戏,老老实实地从正门出去,再老老实实在票口又买一张票,再老老实实进来,看另一部。

      电影开演前,照例要放预告片,那时候天花板的灯还有部份是亮着的。

      我刚买了一筒爆米花回到座位,眼睁睁地看到同一件蓝布格子衬衫,从厕所里快步闪了出来,施展段誉的「凌波微步」,滴溜溜地,窜了进来。

      可不是我型像端正的蓝伯老师吗?

      『你…你…,我刚刚看到你的背影,你进洗手间去了…』我吓了一跳,镇定之后才问他:『你在厕所里等开场?你…你…,没买票?』

      『嘘!』

      『怎么可以这样?』

      『嘘!别跟别人说!』

      『很糟糕的,会被别人笑。』

      我努力要让他也体会,我当天的悲壮、惨烈。

      预告片还在演,灯陆续黯了,看不出他脸红没有。毛绒绒的大手,倒是不请自来,伸长了就抓去一把我的黄金色香草口味爆米花。

      『唉!谁笑我?我对天发誓,我比这里所有人都还要尊敬这部电影,我对天发誓,我会从第一格胶卷到最后一格,都用最虔诚的态度去看,你信不信我?你说,你信不信我?』

      『我信!』

      不但信,而且灵光一闪,天堂的门开启,天使唱起歌来。

      我对天发誓,我对这部电影,下一部电影,以后所有许许多多我不花钱而有幸观赏的电影…,我保证,是全天下第二虔诚尊敬的人,仅次于艾瑞克蓝伯先生。

      我再一次确认:在人生的步伐上,跟随这样一个领袖级的人物,我是永远永远不会后悔的!

      蓝伯万岁!

      真的,我一定一定,不会跟别人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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