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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午夜的第凡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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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肯肯在台北出版过两本书,一张唱片,演过一次或两次的电视剧。
男子一枚,却以美貌著称。
有那么一段时间,很是媒体乐于追逐的人物。
肯肯很早就入了加拿大籍,有次回家过耶诞前,到纽约来疯上一阵。
临出发的前一个晚上,有觉不好好睡,三更半夜打电话挖我陪他去逛第五大道。
直接约在第凡内珠宝店门口,认识他的人都晓得,其实并不唐突。
连下了几天的大雪,那一夜,雪霁,天晴,只落得个茫茫大街真干净。
远远看他皮草裹身,顶上一个白得发亮的圆帽子,也是毛绒绒的。
走近看他,还真是华丽不可方物,幸亏早有心理准备,没有被吓到。
『你看,人一到了纽约,马上就变漂亮啦!』他隔着距离就喊。
我低头看看自己穿到快褪色的鹅毛衣,猜想指的应该不包括我。
『你看…』他还兴致高昂地在「你看,你看」,『我站在这橱窗前面,像不像奥黛莉赫本?几十年来,再也没有谁能美得过她了。』
我一下子不知道怎样接,不清楚他在赞美赫本,还是他自己。
只好陪着傻笑。
他是锦衣玉食长大的,隔着玻璃,对里头的当季设计如数家珍。
我听得好生羡慕,觉得有一个这样的朋友,真是一件很骄傲的事。
幸亏当时还不流行『喜欢吗?我买给你。』那样的广告词,我跟他几年来也没有任何「可能来电」的嫌疑,否则那个等级的价位,是会倾家荡产,要人命的。
他瑟缩在华服中,流连不舍。
四十年前赫本演的是生意不好的应召女郎,每天站在这里,吃她的早餐,幻想人生因此能够更美好一点。
二十一世纪初的某个东方男子,不愁衣穿,却也来纵容自己想象中的奢侈。
『亲爱的,要不要帮你拍下来带走?』我开始冻得哆嗦,没有掩饰自己的不耐烦。
『好啦好啦!就这么点耐性…』
然后,他孩子似地蹦跳着,拉着我一路往中央公园的方向去。
天寒地冻里,倒真有一种跨越性别的童稚可爱。
他在一些名牌旗鉴店前品头论足,午夜三点,空旷的大城,一个物欲无罪的异乡人。
然后,我们在华纳旗舰店附近的街角停了下来,从大楼排气孔源源冒出的暖气口,两个用肮脏旧外套蒙头盖脑包着的流浪汉,就那样蜷成一团地,睡在地上。
抬头再往前看,大道两旁的几栋建筑物,参差散落,都有人这样幕天席地的睡着。
我的美男子朋友,蓦地发起呆来。
『怎么?第一次看到吗?』我对他的反应倒真感觉意外。
『嗯。』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搭不上了,这个场景突然搭不上了。』
『那怎样?』我觉得他的眼神很无辜,猛然想起那个问出『没饭吃?那怎么不吃肉糜?』的经典搞笑人物「晋惠帝」。
『换一换。』肯肯一本正经地说。
『换什么?把人换掉吗?这么多个,我可抬不动。』
『唉!当然不是。』
『换布景吗?少爷,你当这里是摄影棚?』
『唉!罗里罗嗦。』
他不理我,面部神情感伤,当场把皮草反穿,狐狸帽子收进大背包里去,五秒钟内,让自己变朴素,也算是某种层次的「悲天悯人」。
『然后呢?』轮到我大感兴味地研究起他。
『哪里还有店开?』他左顾右盼,真在认真地找。
『隔一条街就有几个DELI,怎么?肚子饿了?』我大概猜到他要干什么。
『跟我来。』他一马当先,登登登跑进一个南美先生二十四小时开着的食物店。
把人家两大锅蔬菜汤、大豆汤,分别用快餐杯包了一杯又一杯。
付账买单以后,让我帮忙提了一袋,两个人回到全世界最富裕最引人向往的一条街。
开始当起提早降临的圣诞公公。
他把人家从熟睡中喊醒,笑吟吟地说一声「耶诞快乐」。
傻子一样,递上一杯热汤,几包饼干。
他很慎重地做着这件事情,脸上有比配戴上第凡内珠宝更墔灿发亮的满足。
唉!一直到许多年后的现在,我还是没有告诉他,那个陪在一旁的我,额头见汗,双拳握紧,冒着零下二三十度的低温,还努力把外套敞开,拼命让在健身房里练出来的四十吋胸肌,在紧身毛衣下,显得雄壮,不可侵犯…
如果他在纽约多住久一点,有机会多看一些曼哈顿的报纸或电视新闻,他就明白了:这样的温馨场面,接下来的,可不是「送的欢喜,受的感恩」,说不定,人家当是财神爷不请自来,不抢白不抢呢!
感谢我的健身房教练,那一夜,陪公子大唱「温馨满人间」,总算是上帝保佑,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