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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猎夫之旅 ...


  •   福女小姐,对于曼哈顿其实一点都没有旖旎遐想,除了『拿到硕士文凭之前,把自己在美国嫁掉』这件事。

      常埋怨在台北虚掷太多年宝贵芳华的她,在青春还剩下些许尾巴的时候,到了纽约。

      不知是神经系统的哪一个细胞,告诉她,在这里「真命天子」正等待着。

      她的眼睛出奇地细小,但这不妨碍她积极地去对系馆的楼层上下,公寓的左邻右舍,任何一个看起来斯文,有经济基础,搭出租车时会替女士开车门的男子,放电。

      大体来说,她整个人从头到脚,最吸引人的部份,是她的性格。

      她独立而聪明,有许多次台湾同学们的聚会,都由她一手筹办。

      碰到海峡两岸的同学互杠,也常是她拉到楼梯间,去做调停。

      这样的一个女子,除非很熟,除非她在你面前没有丝毫戒心,否则,不容易看到她童稚可爱的一面。

      有一回,她陪我熬了两个晚上,一起在图书馆里找了厚厚两大迭,美国电影检查制度历史的案件和参考文献。

      当我让她在三十三街的牛排馆,和唐人街的海产BUFFET中做挑选时,她,要我陪她去一趟水族馆。

      在曼哈顿的右下角,通往康尼岛的大海滩上,有一座美仑美奂的水族馆。我跟她,像情侣一样,在里头逛了一整个下午。

      福女小姐从踏入门口的第一秒钟开始,便被打落成为五岁小女娃的姿态。

      平时的那些偶尔优雅,偶尔强悍,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由衷显得雀跃,一路上蹦蹦跳跳。

      令人好奇的是,她特别着迷的不是一些色彩最艳丽造型最特别的热带鱼,而是穿堂中,落地大鱼缸里,那种很普通但数量极多的鱼群们。

      她让我帮她以穿梭的鱼群当背景,拍了好多照片。

      『像被包围着,一大家子,就不怕寂寞了。』她笑靥如花地这样说。

      一个那样生命力旺盛的女子,除非她亲口来对妳说,否则,看不到她表情里层的这份孤寂,以及对于孤寂的恐惧。

      『芝加哥,密西根湖边有一个大得不得了的水族馆,里头有一个大海龟,听说活了一百多年了,一个人被关在一个单位里,我盯着牠两个小时,牠一动也不动。我不晓得牠是否在想着什么?不知道牠过的是怎样一种日子?忽然间背脊一阵发凉,整个人骇怕起来。』

      『从那次开始,我就超爱到水族馆看鱼,但也再不敢一个人上水族馆。』

      这是她事后对我描述的,让我或多或少明白,那样出色的女人,那么猴急猎补老公的动机,以及个中安全感严重缺乏的端倪。

      有一年感恩节,我烤了一只里头塞满马铃薯、花椰菜、香菇和卤蛋的火鸡,邀了几个单身的同学来一起过节。

      当日下午,福女提前上门帮手,我还在蒸鱼、拌色拉,她就每隔十几分钟,把火鸡从烤炉里拉出来,重新再刷上一层蜜。

      那时候,我刚和哥伦比亚女友碧翠丝相恋没有多久,她飞到旧金山探亲去了。

      福女一贯地直率,手上拿着调味刷子,居然就直接问我:『你跟拉丁妹是来真的吗?你不觉得我们这样夫唱妇随,画面更自然和谐?』

      我正弯腰找一个玻璃皿,笑得差点岔气。

      站直了,端详她的脸,那个「一本正经」,吓了我老大一跳。

      慌忙把话题导到旁边去:『一个多学期了,那么多男同学,还有单身的男教授,妳一个都没看上?』

      『全是一些小毛头,开口闭口哪里有派对,我怎么可能在那种人身上浪费时间。』

      『前阵子时代广场上,拉着手逛街的那一位呢?』

      『哼!一把年纪,还跟老妈妈要钱,空壳子一个。』

      『我们系上那个助教呢?』

      『妈的,平时人模人样,喝起酒来会打女人。偏偏力量还没有我大,三拳两脚,被我踢下楼去。』

      『哇!妳怎么这么红颜薄命?不急,反正妳的学份慢慢修,以时间换取空间,等天气暖了,我带你远征洛杉矶,我们到西岸淘金去。』

      『你就这么嫌弃我?』她脸不红气不喘,一派诚挚。

      哇!好猛一记「升龙拳」。

      我只能刻意耍宝,『妳知道的,NOT  AVAILABLE  NOW!』我比了比胸口,「暂时客满」的意思。

      或许看上我的一把年纪,彼此又离得近,我始终是她倾诉的对像,据我了解,她的『猎夫计划』通常都是虎头蛇尾,烂桃花满地。

      到我搬进格林威治村,才算略微疏远了。

      但我仍然又再陪伴她去过四次水族馆,第二次是替我给剪接好的带子上字幕换来的,其余的,都是我不小心看她低着头在街上走路,自告奋勇,主动拉了她去的。

      然后,我便听人家说:她在办休学手续了。

      原来是过年时回了一趟台北,被安排做了几次相亲,就这样把婚姻定了。

      那次,是我送她的飞机。我们在肯尼迪机场相对无言,我挣扎了半晌,才问出来:『真就这样决定了吗?』

      她看了一眼手里的护照和脚旁的行李:『你说呢?』

      『妳的人生还很长,妳晓得吗?』我也不知我真正想讲什么。

      『所以要赶紧预做打算啊!』她索性不看我的脸。

      『但六十岁也未免太…太…,大你太多了…,能给妳多久的倚靠呢?』我其实问得失礼了。

      『六十岁,所以有六十岁该有的金山银山啊!』她假意地嘻嘻笑着。

      『妳不会真那样庸俗吧?』

      『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她瞪我一眼,随即又落寞起来:『生老病死,原本就是再庸俗不过的事。』

      她的背影向闸口走去,偌厚的长大衣,我也看不出来她的肩膀是挺的?弯的?还是瑟缩的?

      大城的生活,缤纷撩人,对福女小姐,其实并不曾费心多做想念。

      但才半个季节,不知怎么,有次忙着在课堂上记笔记,老觉得有人用花生米丢我的后脑杓,回头找了几次,才惊见她似笑非笑,不知何时又回来啦!

      『是怎样?金山银山不要啦?』我翘了接下来两堂课,拖她到对面的中央公园去说话。

      『那么大的年纪,还拼命要我给他生小孩,妈的,拉倒!』她好像在说着别人的遭遇。

      『那怎么办?从头来过?』我问得傻头傻脑。

      『哈!皇帝都不急。走,帮我去挑一些新的口红。』我这才注意,她的腰肢窈窕,身上的色彩,像饱满的樱桃。

      之后,随着她把主修的科目更换成「计算机动画」,我们在学校碰面的机会逐渐稀少了。

      但每当听到其他同学又再转述福女小姐如何对某某多金俊俏男同学纠缠攻击,我常暗自生气,却又找不到立场,帮她分说几句。

      前几年,趁着到芝加哥旅行,我特地去了水族馆,找到了那只龟。

      水柜中的照明澄亮,碧绿的长水草款摆着,但这些元气蓬勃的氛围,却更加衬得那只龟的死寂。

      有半个餐桌那样大的牠,僵直地平躺在水底,除了那久久才翻动一下的眼睑,证明牠仍然活着。

      我霎时明白福女。

      这么长的时间,牠都在思索什么?

      究竟,是牠遗世独立?还是被整个世界遗弃了?

      而不甘于这样宁静地,在阗默的水底逐渐老去的福女小姐,仍旧像一条落单的鱼,那样勇敢地,寻觅着她可以跻身归依的,鱼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猎夫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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