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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1977-白银战争(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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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帕罗奥图庄园,第二回合的白银战争继续。
 “做空?!”
 这一次,连最沉得住气的弗兰克律师都皱紧了眉头。薇薇安更是直接站了起来,脸上写满了不赞同:“艾芙琳小姐!这太冒险了!这仅仅是技术性回调!白银的工业需求基本盘还在,甚至以亨特兄弟为首的多头方他们……”
 “他们正在火上烤。”江雁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我已经通过特殊渠道确认,CFTC的调查组已经正式约谈了亨特兄弟。监管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已经落下。而且,你们真以为,白银的价值能支撑近50美金的价格吗?剥开投机的外衣,它内在的价值可能不到10美金!现在的价格,全是泡沫和情绪!”
 她看向凯丽:“联系那几家我们‘赞助’的财经小报和华盛顿周论的评论员,是时候让他们发挥作用了。标题要足够惊悚——‘世纪骗局?亨特兄弟或将面临操纵指控!’、‘白银泡沫破裂,谁是最后一个接盘侠?’。记住,引导舆论,但不要留下把柄。”
 金钱开道,加上市场本身的确风声鹤唳,一篇篇充满暗示和恐慌的“小作文”开始出现在各类媒体上。与此同时,CFTC宣布召开紧急会议,讨论“抑制商品市场过度投机”的方案,其中“可能大幅提高白银期货交易保证金”的传闻不胫而走。
 多重打击之下,市场的恐慌情绪达到了顶点。价格下跌不再是回调,而是演变成一场雪崩。从51美金的高峰一路狂泻,40美金、35美金、30美金……关键支撑位如同纸糊一般被接连击穿。
 而江雁的空头大军,如同跟随在惊慌兽群后的狼群,冷静而高效地撕咬着猎物。每一次反弹都是加仓的机会,每一次破位都带来丰厚的利润。
 与此同时,为了自保和挽回损失,亨特兄弟为首的一众多头方也开始被迫平掉部分多头仓位,甚至反手开空,他们的抛售更进一步加剧了市场的下跌,形成了死亡螺旋。
 当白银价格最终跌穿 25美金关口时,庄园中心会议室里已经没有人再质疑江雁的决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对绝对权威的敬畏。老戴维斯适时地报出了第二回合的战绩:
 “‘逆流’计划,目前实现浮盈……三亿二千万美金。基金总资产,已超过十亿美金。”
 巨大的喜悦再次笼罩了团队。许多人认为,战争已经结束,他们可以带着前所未有的辉煌战绩功成身退了。
 然而,就在这片乐观气氛中,江雁做出了让所有人心脏骤停的决策。
 “平掉所有空头头寸。锁定利润。”她平静地下令,然后在众人尚未从盈利的喜悦中完全清醒时,抛下了第三颗炸弹,“然后,动用我们目前可用资金的百分之六十,反向操作,全线买入,建立白银期货多头头寸。”
 这一次,反对的声音不再是疑惑,而是近乎惊恐的劝阻。
 “老板!三思啊!”薇薇安脸色发白,“趋势已经完全走坏,基本面和技术面都看不到任何支撑!这是逆势!”
 “艾芙琳小姐,这违背了所有的交易原则!”弗兰克律师也从法律风险角度提出警告,“一旦判断失误,我们将面临巨额亏损,甚至可能引发清算!”
 连凯丽都忍不住轻轻拉了拉江雁的衣袖,低声道:“艾芙琳,我们赚得已经够多了,是不是太冒险了?”
 江雁看着一张张写满不安和反对的脸,没有动怒,反而露出了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她再次走到白板前,这一次,她没有画K线图,而是写下了两个词:人性,政治。
 “你们说得都对,从市场本身来看,这无疑是自杀。”她缓缓开口,“但你们忽略了一个最关键的因素——亨特兄弟,他们‘大而不能倒’。”
 她环视众人,抛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逻辑:“我得到的绝密信息显示,亨特兄弟及其盟友控制的白银实物和期货头寸,可能超过了全球年产量的一半,价值数百亿美金。他们借遍了华尔街各大银行的贷款。你们要明白一个道理——当你欠银行一百万,银行是你大爷;当你欠银行一百亿,你就是银行的大爷,连美国政府都要让你三分!”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个数字和逻辑震撼了。
 “想想看,如果亨特兄弟现在倒下,他们持有的巨量白银将如洪水般冲垮市场,与之关联的数家顶级银行将瞬间陷入流动性危机,甚至可能引发连锁反应,酿成一场不亚于1929年的金融灾难。你们觉得,坐在华盛顿的那些老爷们,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吗?不会!”江雁的声音斩钉截铁,“他们一定会救市!不是因为他们喜欢亨特兄弟,而是因为他们害怕金融体系的崩溃,害怕自己承担责任!”
 “所以,白银一定会反弹。”她的指尖重重地点在白板上,“这不是经济规律,这是政治需要,是人性对于系统性风险的恐惧!我们要做的,就是在所有人最恐惧、最绝望的时候,赌美国政府不敢见死不救!”
 尽管内心依旧充满了巨大的不确定和恐惧,但基于江雁之前算无遗策的威信,团队还是选择了沉默地执行。巨额资金在市场的谷底,在一片哀嚎和看空声中,逆流而上,疯狂买入白银期货。
 起初,市场对此毫无反应,价格甚至在他们的买盘推动下只是微弱的反弹,随即又被打压下去,账面浮亏迅速扩大。团队内部的压力达到了顶点,每一分钟都如同煎熬。
 然而,就在白银价格跌至 20美金边缘,亨特兄弟确实被逼到破产边缘,华尔街银行们开始坐立不安时——奇迹(或者说,江雁预判的必然)发生了。
 先是财政部某高级官员“无意间”对记者表示“正在密切关注某些商品市场的异常波动,相信相关监管机构有能力维护市场稳定”。紧接着,美联储宣布向几家面临压力的银行提供“临时流动性支持”。随后,与亨特兄弟关系密切的财团宣布了一项“联合稳定市场基金”的计划……
 一系列组合拳打出,市场瞬间解读为——政府出手救市了!
 绝望中看到生机的空头们疯狂平仓,观望的资金迅速涌入。白银价格,如同被注入强心剂,开始了令人瞠目结舌的V型反弹!25美金、30美金、35美金……
 江雁在这一波暴力反弹中,依旧保持着极致的冷静。她在价格回升到 28-32美金区间时,便开始冷静地、分批地卖出她刚刚建立不久的多头头寸。
 “老板,为什么不再等等?反弹势头很猛!”又有人不解。
 “记住,”江雁看着屏幕上飙升的曲线,眼神清明,“这轮反弹是救市带来的,是政策底,不是市场底。经济的底层逻辑不支持白银长期维持在高位。我们已经吃够了最肥美的肉,剩下的风险和利润,留给别人吧。贪心,是通往破产最快的高速公路。”
 当江雁团队的多头头寸全部平仓完毕,白银价格还在惯性地向上冲击,但势头已然减弱。
 当老戴维斯和他的新助手,一位同样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铒的资深会计师,将最终核算了三天三夜的、厚达数十页的最终财务报告,郑重地放在江雁的办公桌上时,整个中心会议室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江雁平静地翻开,直接看向最后一页的汇总数字。
 她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足足十秒,然后,她抬起头,望向屏息等待的全体团队成员,那张一向清冷的面容上,缓缓绽放出一个无比清晰、足以让万物失色的笑容。
 她将报表转向众人,用清晰而有力的声音宣布:
 “诸位,我们‘雪球基金’,在此次白银战役中——”
 “初始资本:两亿五千万美金。”
 “最终总资产(扣除所有费用、利息、佣金及预期税款后):十六亿两千万美金!”
 “本次战役,纯利润——十三亿七千万美金!”
 “轰!!!”
 巨大的、足以掀翻屋顶的狂喜欢呼,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猛烈地爆发出来!纸张被抛向空中,年轻人互相拥抱、跳跃,甚至喜极而泣!薇薇安捂着嘴,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那是震撼与信服;弗兰克律师松了松领带,长长舒了一口气,眼中充满了惊叹;凯丽更是激动地一把抱住身边的薇薇安,又立刻红着脸跳开;而莫北,尽管依旧站得笔直,但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和眼中难以掩饰的骄傲,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十三亿七千万!接近一年!这已不仅仅是财富的增值,这是一个传奇的诞生!
 消息无法完全封锁,金融圈很快被这颗核弹引爆。亨特兄弟成为了千夫所指的罪魁祸首,而“雪球基金”和其神秘的掌舵人艾芙琳,则引起了巨大的关注。惊叹、嫉妒、探究、合作邀约……如雪片般飞来。坏处是她们走到了聚光灯下,好处是——下一次募资,恐怕门槛都会被踏破。
 在帕罗奥图的庄园里,江雁看着陷入狂欢的团队,对身边的莫北轻声说:“看,雪球,开始滚起来了。”
 莫北低头看着她熠熠生辉的侧脸,沉声回应:“嗯,而且,势不可挡。”
 
 小剧场:1977年的长寿面
 
 时间:1977年二月初二,清晨6点17分
 地点:帕罗奥图庄园,主宅江雁生活区
 
 二月的加州本该沐浴在渐暖的春光中,但连日来的阴雨让帕罗奥图庄园的上空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灰霾。清晨六点多的光景,天色依旧昏暗如夜,只有远处天际线透着一丝病态的鱼肚白。冰冷的雨水持续不断地敲击着庄园主卧那特制的玻璃窗,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像是在为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打着节拍。
 江雁从一场支离破碎的浅眠中惊醒。
 梦里全是跳动的数字和扭曲的K线图。白银期货的价格在20美元到30美元之间疯狂震荡,亨特兄弟那张被媒体放大的脸在梦境中不断闪现,时而狰狞,时而嘲弄。她甚至梦见了CFTC的调查官,他们拿着厚厚的文件,用冰冷的语气质问她操纵市场的证据。
 心脏在胸腔里急促地跳动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伸手摸向床头柜,指尖先是触到了冰凉的玻璃杯,然后才找到那个小巧的闹钟,早上6:17。
 江雁盯时针和分针,怔忡了足足半分钟。压力像无形的巨石,她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脑海中残留的梦境碎片,以及那份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紧迫感。
 团队初创,薇薇安·陈虽然能力出众,但那份属于顶尖投行精英的傲气偶尔还是会从严谨的专业面具下流露出来;弗兰克·李律师则像个精密的算盘,每一分风险与收益都计算得清清楚楚,缺乏一点“疯狂”的魄力;老戴维斯更是传统守旧,对她那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杠杆操作时常忧心忡忡。而那些从各大名校招募来的年轻天才们,眼神里除了对高薪的渴望,更多是等着看她这个过于年轻的“女王”如何带领他们打一场看似不可能的战争。
 白银战争,一触即发。而她,不能有丝毫失误。
 她掀开被子,赤脚踩在柔软而冰凉的长绒地毯上,走到窗前。窗外是被雨水模糊的世界,庄园内的景观灯在雨幕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她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试图用那一点凉意让自己更加清醒。
 良久,她才转身走进浴室。冰冷的水扑在脸上,暂时驱散了疲惫。她看着镜中那个脸色略显苍白、眼下带着淡青阴影的少女,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双黑眸里已恢复了平日里的沉静与锐利,只是深处,藏着一丝无人能察的倦意。
 当她换上一身舒适的深灰色羊绒家居服,推开卧室门走进相连的小起居区时,意外地顿住了脚步。
 莫北,就站在靠近小餐厅的阴影里。
 他依旧穿着惯常的黑色战术长裤和一件贴身的深灰色棉质长袖T恤,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利落线条。但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身姿笔挺如松,而是微微靠在装饰性壁炉的边缘,双手似乎有些不自然地垂在身侧。清晨微弱的光线从他身后的窗户透进来,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紧绷。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不是平日里厨师准备的咖啡香或烤面包的香气,而是一种……混合着面粉、油脂和某种焦糊气的、略显生涩的味道。
 “醒了?”莫北听到脚步声,立刻转过头,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沙哑几分,目光快速地从她脸上掠过,又迅速移开,落在了餐厅的方向。
 江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张线条简洁的胡桃木小餐桌上,没有铺着洁白的蕾丝桌布,也没有摆放着精致的银质餐具和水晶杯。只有一只再普通不过的、厚重的白瓷大碗,碗口宽阔,占据了桌面的中心。碗里,盛着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的……面条。
 那碗面的卖相,实在难以恭维。
 面条本身看起来就有些挣扎。粗细不甚均匀,有的地方过于粗壮,显得笨拙,有的地方又细若游丝,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它们纠缠在一起,浸泡在一种色泽略显浑浊、油星分布不均的汤底里。几片蔫头耷脑的青菜叶子毫无生气地趴在面条边缘,颜色已经变得暗沉。唯一算是“荤腥”的那个荷包蛋,形态勉强算得上完整,但边缘处带着清晰可见的焦褐色,蛋白表面甚至有几个小小的、破裂的气泡痕迹。
 这完全不像出自庄园里那些专门聘请大厨之手,甚至不像任何一家街边小店会端出来的东西。
 江雁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缓步走过去,目光在那碗面和莫北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带着确认般的疑问,轻声开口:“这是……?”
 莫北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站直了身体,双手下意识地握成了拳,又缓缓松开。他的视线落在碗沿,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他的东西,声音闷闷的:“今天……二月初二。按以前的习惯,过生日的小寿星就该吃碗长寿面。”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江雁心间炸响。
 二月初二。
 她的生日。
 她自己都忘了。在堆积如山的市场分析报告、错综复杂的资金调度、团队成员或明或暗的审视目光,以及那场即将到来的、决定“雪球基金”生死存亡的白银战役的巨大压力下,这个属于“江雁”个人、带着柔软温度和私人记忆的日子,早已被理智强行封锁,丢弃在脑海最偏僻的角落。凯丽虽然贴心能干,此刻也必然埋首于无数的会议纪要和行程安排中,无暇他顾。
 可她没想到,莫北记得。
 他不仅记得这个日子,还记得她很久以前,偶然提起过的、关于生日的一点点模糊记忆——一碗外婆省下口粮为她煮的、清汤寡水却无比珍贵的长寿面。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暖流同时涌上鼻腔和眼眶,她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瞬间翻涌的情绪。她沉默地拉开椅子,坐在那碗堪称“惨不忍睹”的长寿面前,拿起旁边摆放着一双普通的木筷。
 筷子触碰到软塌的面条,她夹起一撮,迟疑了一瞬,然后送入口中。
 味蕾传来的反馈直接而诚实。面条煮得过于软烂,几乎失去了任何韧性的口感,在舌尖一抿就化开了。汤底的味道极其单一,似乎只依靠大量的盐勉强支撑,咸味过于突出,那个荷包蛋,焦糊的边缘带来了明确的苦味,而蛋黄则煮得全熟,干噎而缺乏香气。
 味道……真的很糟糕。
 她的动作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不到半秒,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然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低下头,一口,接着一口,异常安静而专注地开始吃面。仿佛她品尝的不是一碗失败的食物,而是什么绝世珍馐。
 莫北站在她身侧不远处,如同一座沉默的雕塑,但全身的肌肉都处于一种微妙的紧绷状态。他的目光像最精准的雷达,锁定在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上——她咀嚼时微微用力的腮帮,她吞咽时喉间轻微的滚动,她偶尔因为过咸的汤底而几不可见蹙起的眉心。
 他看着她近乎固执地将那些味道堪忧的面条往嘴里送,胸腔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得发疼。他忍不住向前迈了一小步,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懊恼和一丝罕见的急促:“是不是……很难吃?味道不对就别吃了。我……我去让厨师马上重做,很快就好。”
 江雁闻声抬起头。晨光中,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嘴角却努力向上弯起一个清晰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弧度。她摇了摇头,声音因为含着食物而有些含糊,却异常坚定:“没有,挺好的。”
 她甚至为了增加说服力,又低头喝了一小口那浑浊的汤,然后继续与碗中那过分实在的分量“搏斗”。
 莫北看着她那勉强而坚持的样子,心头那股揪紧的感觉更甚。他清晰地记得,就在不久前的圣诞假期,在太浩湖那片被冰雪覆盖的纯净世界里,她也曾这样,给了他一个猝不及防、足以铭记一生的震撼。
 那是他农历生日,十一月廿九。他早已习惯性地忽略这个日子,甚至潜意识里带着些许排斥。那所谓的“天煞孤星”命格,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让他对自己的出生日缺乏任何美好的期待。
 假期的最后一晚,雪停了,夜空如墨洗过一般澄澈,繁星璀璨,与下方被月光映照得泛着幽蓝光芒的雪峰交相辉映。江雁以“晚餐吃太饱,想出去散步”为由,在晚饭后将他带到了酒店后方一座人迹罕至的雪山之巅。
 寒风凛冽,呵气成霜。他穿着厚重的防寒服,踩着及膝的积雪,心中还在认真评估着周围的环境,查看是否有任何异常。
 “看那边。”江雁忽然停下脚步,伸手指向对面黑黢黢的山脊,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除了深邃的夜空和隐约的山峦轮廓,什么也没有。
 就在他心生疑惑的刹那——
 “咻——!”
 一束尖锐的破空声划破了雪山亘古的宁静!
 一道金色的光点如同逆流的流星,猛地蹿上漆黑的夜幕,在达到最高点的瞬间,轰然绽放!
 那是一朵巨大无比、华丽绚烂的金色烟花!千丝万缕的金线以爆炸点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铺洒开来,几乎照亮了半片天空,连脚下皑皑的白雪都被染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辉。烟火的碎屑如同金色的雨,缓缓飘落,美得令人窒息。
 他彻底僵立在原地,大脑有瞬间的空白。刺骨的寒风似乎都停止了流动,耳边只剩下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声,和烟火在群山中回荡的、闷雷般的轰鸣。
 这……是……?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第二束、第三束……赤如烈火,橙如暖阳,绿如翡翠,紫如梦幻……无数绚丽的色彩接连不断地在夜空中炸开,交织成一幅盛大而辉煌的画卷。冰冷的雪山之巅,在这一刻变成了极致浪漫与璀璨的舞台。
 他猛地转头,看向身边的江雁。
 她就站在纷飞的“雪花”和漫天华彩之下,穿着白色的羽绒服,围着红色的围巾,小脸冻得微红,一双眼睛却比夜空中最亮的星辰还要耀眼,里面盛满了清晰可见的笑意和一丝小小的得意。
 “莫北,”她的声音穿透了烟火的轰鸣,清晰地抵达他的耳膜,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你看,这漫天烟花,只为你一个人而盛开。24岁生日快乐”
 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坚固的心防上狠狠撞击了一下,发出了冰层碎裂的清脆声响。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有人如此郑重地对待他这个被视为“不祥”的生日,第一次有人用这样盛大而纯粹的方式,告诉他,他的存在值得被庆祝,值得这世间最极致的绚烂。
 那份被她小心翼翼珍视、被她用行动强硬地想要扭转所谓“命运”的感觉,如同最炽热的岩浆,瞬间涌遍他的四肢百骸,将他内心深处那座孤寂冰封的堡垒,融化出了一个巨大的、温暖的缺口。
 就是从那个雪夜开始,他就暗自下定决心,他也要为她做点什么。不为回报,只是……想让她也感受到那种被人在乎、被人珍视的暖意。
 他知道她肩上的压力有多重。“雪球基金”初建,看似资金雄厚,实则根基未稳。薇薇安那些华尔街精英们表面恭敬,私下里未必全然信服她这个过于年轻的东方女孩。弗兰克律师时刻在用法律的尺子衡量她的每一步操作。而即将到来的白银战争,更是如同在悬崖边上走钢丝,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他见过她书房里深夜不熄的灯光,听过她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呢喃着数据和策略,感受过她偶尔在无人时,揉着太阳穴流露出的那一丝转瞬即逝的脆弱。
 他不懂那些复杂的金融衍生品定价模型,看不懂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K线组合,他的天赋点和毕生所学,都在如何保护她、如何消灭威胁上。他无法在商场上为她冲锋陷阵,无法在会议桌上为她舌战群儒。
 他所能做的,似乎只有守在她看得见或看不见的地方,确保她的绝对安全,以及,在她被巨大压力吞噬时,尽力照顾好她那常常被忽略的身体。
 所以,在她生日前一个多月,他就开始了一项秘密而艰难的任务——学习做长寿面。
 过程远比他想想象中艰难。面粉似乎有自己的想法,水多了变成黏糊糊的一团,面干了又裂开粗糙的纹路。第一次尝试擀面皮,厚薄不均得像崎岖的山路;第一次尝试拉扯面条,结果不是断裂就是粘连成一团面疙瘩。他不知道在厨房里度过了多少个深夜,浪费了多少袋上等面粉,手上被飞溅的热油烫出过零星的红点,手指也曾被不算锋利的菜刀切到过……这些细微的伤痕,与他身上那些枪伤、刀疤相比微不足道,却是他为数不多、因“生活”而留下的印记。
 今天清晨,天还没亮,他就已经在厨房里忙碌。和面、醒面、擀面、切条、拉扯……每一个步骤他都做得无比专注,仿佛在拆解一枚最精密的炸弹。他甚至按照模糊的记忆,试图复刻她曾提过的、外婆会放的一点点猪油和葱花来增香,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当这碗面最终出锅,他看着那实在算不上美观的成品,心里已经做好了被她礼貌拒绝的准备。
 可是,她没有。
 她只是沉默地、认真地吃着,仿佛在完成一项极其重要的仪式。
 江雁努力地吃着,碗里的面条渐渐减少,那过咸的汤汁也喝下去不少。她的动作越来越慢,胃里传来的饱腹感越来越清晰。终于,在还剩下小半碗的时候,她实在无法再继续了。她放下筷子,难以自控地、轻轻地打了一个饱嗝,脸上瞬间飞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她抬起头,看着莫北,眼神清澈,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真诚:“真的,很好吃。算我吃过……最特别、最用心的长寿面之一。” 特别到,足以让她忽略所有味觉上的缺陷,只记住这份心意背后的重量。
 莫北看着她,深邃的眼眸里情绪翻涌。他没说话,只是默默走上前,端起她剩下的那半碗已经有些凉掉、面条甚至开始微微发胀坨掉的面,拿起她刚刚用过的筷子,毫不犹豫地,大口吃了起来。
 江雁愣住了,下意识地伸手想去阻拦:“哎,那个……我吃过了……而且都凉了……”
 “不能浪费。”莫北头也不抬,声音因为咀嚼而有些含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吃得很快,几乎是风卷残云,将剩下的面条、青菜、甚至那个边缘焦糊的荷包蛋,连同那咸涩的汤底,都吃得干干净净,碗底几乎能照出人影。
 看着他放下空碗,江雁心里那种酸酸软软的感觉再次弥漫开来,像被这碗味道并不好、却满载心意与回忆的面彻底填满了。胃里是暖的,心里也是暖的。她凝视着莫北,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对未来约定的郑重:“莫北,谢谢你。以后……每年的今天,我们都一起吃长寿面,好不好?不管在哪里,不管发生什么。”
 莫北抬起头,深深地看着她。窗外晦暗的光线落进他眼底,仿佛冰川融化后露出的温暖湖底。他郑重点头,依旧言简意赅,却重若千钧:“好。”
 “那你继续好好努力,争取下一次比这一次有进步喔!”江雁俏皮地眨眨眼睛道。
 这是一个跨越了身份、超越了言语的约定。关于未来,关于每一个值得纪念的生日,关于无论风雨、彼此陪伴的承诺。
 自从那碗长寿面之后,江雁敏锐地发现,莫北的生活轨迹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他依旧雷打不动地外出协助罗杰斯处理盾牌安保公司的事务,一丝不苟地完成她交代的每一项指令,保持着高强度的体能训练和射击练习。但除此之外,他待在庄园厨房里的时间,明显增多了。
 他开始更加系统地向那位聘请来的、擅长东南亚菜系也对其他菜系略有涉猎的厨师请教。不再是偷偷摸摸地练习,而是正大光明地、带着一种近乎军事化管理的认真态度去学习。他准备了一个厚厚的牛皮笔记本,用刚劲有力的字迹,记录下每一道简单菜肴的步骤:白粥的水米比例、炖汤的火候与时间、炒菜时调料放入的顺序和分量……
 然而,有些事情,或许真的需要一点天赋。尽管莫北投入了十二分的专注和努力,他手下诞生的食物,品质始终稳定在一个“熟了”、“能吃”、“味道很一般”的基准线上。他炖的汤,有时会因为忘了时间而水分蒸发过多,变得过于浓咸;他煮的粥,偶尔会因为火候掌握不佳而糊底,带着一丝淡淡的焦苦;他尝试炒的简单青菜,也常常因为翻炒不均而部分过生、部分过熟。
 但江雁对此从未流露出任何不满。每一次,只要是他端来的食物,无论是卖相如何,她都会认真地吃完。她不再像第一次吃长寿面时那样全程沉默,反而会在他带着些许期待和忐忑的目光注视下,给出具体的、鼓励性的评价。
 “今天的粥米粒开花得很好,火候比上次进步了。”
 “汤里的盐好像放得刚刚好,味道很鲜。”
 “这个青菜……脆脆的,口感很特别。”
 哪怕那碗汤其实依旧咸得让她想喝水,那盘青菜其实毫无锅气可言。但她知道,她评价的,从来不是食物本身,而是他那份笨拙却无比珍贵的心意。
 莫北自然明白她在鼓励他。他也不点破,只是将她每一次的“点评”都默默记在心里,然后在下次练习时进行微调。他看到她偶尔在深夜,因为压力过大而食欲不振,眉头紧锁地对着满桌佳肴毫无兴趣时,便会默默去厨房,端出一碗他刚刚炖好、味道平平却热气腾腾的汤。而她,往往能在喝下几口后,紧绷的神经似乎真的能放松些许,甚至能靠在沙发上小憩片刻。
 只要能看到她因为他的努力而能多吃一口,能稍微安稳地睡上一会儿,他就觉得,所有的尝试和失败,都充满了意义。
 这天夜里,雨下得格外猖狂。不再是淅淅沥沥,而是倾盆如注,密集的雨点疯狂地砸在窗户和屋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轰隆的雷声不再是遥远的闷响,而是如同在头顶炸开,伴随着撕裂夜空的刺目闪电,一次又一次地惊扰着夜晚的宁静。
 江雁本就因为白银市场日间的异常波动而心神不宁,浅眠中不断被噩梦侵扰。一个尤其响亮的炸雷仿佛就在庄园上空爆开,她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黑暗中,她拥着被子,听着窗外仿佛要摧毁一切的暴雨声,感受到一种置身于狂风巨浪中的、深切的孤独和无助。金融世界的冷酷、人性的复杂、以及对未知结果的担忧,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
 她蜷缩起来,将脸埋在膝盖里,试图驱散那份寒意。鬼使神差地,她对着门口的方向,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依赖的声音,轻轻地唤了一声:
 “莫北?”
 几乎是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门外就传来了回应,低沉、稳定,带着一种能穿透风雨嘈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我在。”
 没有任何迟疑,没有任何疑问,仿佛他一直就站在那里,从未离开。
 江雁的心,像是瞬间找到了锚点,猛地落回了实处。那股冰冷的孤独感被这两个字驱散了大半。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带着一丝赧然,轻声说道:“我……有点睡不着。雷声……太响了。”
 门外沉默了几秒。然后,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的声音。透过门底那道狭窄的缝隙,江雁看到外面走廊的光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遮挡,光影晃动间,那个影子在门外地板上坐了下来,调整了一下姿势,然后,缓缓地、安稳地躺了下去。
 “我就在外面。”他的声音隔着厚重的实木门板传来,有些闷,却带着钢铁般的承诺和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味,“你安心睡。任何时候,有任何需要,就喊我。”
 江雁静静地听着,然后慢慢地重新躺了回去。她侧过身,面朝着房门的方向,仿佛能透过门板,“看到”那个无声守护在外面的身影。窗外的雷声似乎不再那么可怕,暴雨的喧嚣也仿佛成了催眠的白噪音。一种前所未有的、厚重的安全感如同温暖的羽翼,将她紧紧包裹。她知道,无论外面的金融世界如何风雨飘摇,无论前方的征途有多少明枪暗箭,总有一个身影,会这样沉默而坚定地守在她一墙之隔的地方,为她隔绝开所有的危险与不安。
 她缓缓闭上眼睛,听着门外那想象中平稳悠长的呼吸声(她坚信他就在那里),身心彻底放松下来。这一次,深沉而安稳的睡意,终于温柔地、彻底地将她笼罩。
 而在门外的走廊上,莫北躺在简单铺就的软垫上,双臂枕在脑后,睁着眼睛,如同最警觉的哨兵。他的耳朵敏锐地捕捉着庄园内外的一切声响——风雨声、雷声、以及室内那逐渐变得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他警惕着任何可能逼近的危险,更全心全意地守护着门内那一方小天地的宁静与安眠。
 他们的感情,没有轰轰烈烈的宣言,没有浪漫旖旎的辞藻。它就滋生在这一碗味道并不美妙却倾注心血的长寿面里,在一次又一次笨拙却坚持的炖汤煮粥中,在一句句简单却重若泰山的“我在”和一个个无声却坚定的雨夜守护里。如同藤蔓悄然缠绕参天古树,相依相存,如同细流缓缓渗透坚硬岩石,无声却深刻,悄然生长,深入骨髓,坚不可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