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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950-1969-江霞 ...

  •   1950年的春天,咸湿的海风裹挟着渔村的贫瘠气息,吹拂着宝安县(后面的深圳)河畔那个小小的村落。十八岁的江霞站在岸边,望着对岸那片传说中遍地黄金的土地,心中既有对未来的憧憬,也有即将离乡背井的酸楚。
      她是村里少有的念过几年书的姑娘,能写会算,眉眼清秀,在一群目不识丁的渔家女中显得格外突出。父亲早逝,母亲含辛茹苦将她拉扯大,如今弟弟也要娶亲,家里实在拿不出像样的彩礼。望着母亲日渐佝偻的背和弟弟期盼的眼神,江霞咬咬牙,给母亲留下字条:妈,别担心,我去对面赚钱了。就偷偷离开了家。
      路上她还遇见了江凤,一个十六岁的姑娘。江凤那对狠心的爹娘,为了点粮食和给儿子娶亲的彩礼,竟要将她卖给邻村一个五十多岁的瘸腿老光棍。“阿霞姐,我害怕……”江凤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微微发抖。
      “别怕,跟着我。”江霞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眼神清亮而坚定。她不忍看这个同村的妹妹跳进火坑,加上几天前,她就偷偷打听好了路线,用帮人缝补攒下的微薄积蓄,买通了一个经常往来深港的货车司机,答应让她藏在运货的板车夹层里偷渡过去,一个是带,两个也是带,问题应该不大。
      “到了香港,只要我们肯做,饿不死的。”江霞低声安慰着小妹妹。
      夜雾弥漫,两个单薄的身影如同惊弓之鸟,趁乱爬上了那辆满是鱼腥味的货车,蜷缩在冰冷的货物夹缝中。车轮滚动,颠簸摇晃,每一次稽查人员的盘查都让她们屏住呼吸,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不知过了多久,当司机敲敲车板,压低声音说“到了”时,两人已是浑身僵硬,满面尘灰。
      她们跌跌撞撞地爬下车,站在了传说中遍地黄金的香港土地上。眼前是林立的高楼、闪烁的霓虹,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陌生的繁华。然而,这繁华并不属于她们,这片土地的残酷也很快显现。
      举目无亲,身无分文,江霞那点学识在遍地精英的香港显得微不足道。两个年轻女孩像两株无根的浮萍,被时代的浪潮卷入了九龙城寨这片巨大的、混乱的阴影之中。城寨如同一个自我生长的混凝土怪物,高耸、密集、阴暗、潮湿。空气中永远混杂着食物腐败、中药、尿臊和劣质香水的复杂气味。初来乍到的江霞和江凤,只能从最底层做起。
      她们在城寨边缘一家肮油腻的“大排档”找到了洗碗的活计。冬天,双手长时间浸泡在刺骨的冰水里,布满冻疮;夏天,则在炉灶的炙烤和污水的蒸腾中汗流浃背。晚上,她们就挤在租来的、仅能放下一张床的劏房里,借着昏暗的灯光,接一些缝补的零活,一针一线,换取微薄的收入。
      “阿凤,忍一忍,会好的。”看着江凤手上新添的伤口和委屈的眼泪,江霞总是这样安慰她,也安慰自己。她识字,会算账,偶尔能帮隔壁摊主记记账,多得几个赏钱。她将每一分钱都仔细规划,大部分寄回老家给母亲,剩下的勉强维持两人最基本的生活。在给母亲的信里,她永远只写好的部分:“妈,我在一家干净的铺子做工,东家仁厚,活不重,香港很好,勿念。”
      生活虽苦,但两个女孩互相扶持,倒也在绝境中生出几分相依为命的暖意。江霞像亲姐姐一样照顾着江凤,教她认字,帮她挡开一些食客和混混不怀好意的骚扰。江凤则全心全意地信赖着、依赖着江霞,成了她在这座冰冷城市里唯一的亲人。她们分享一块小小的白糖糕,夜里挤在一张窄床上互相取暖,梦想着有一天能攒够钱,搬出城寨,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干净的小铺子。
      然而,这份脆弱的平静很快被一个闯入者打破。
      那是一个看起来与城寨格格不入的年轻人,姓陈,穿着挺括的衬衫和西裤,梳着油亮的头发,谈吐温文尔雅,自称是南洋来的小开,家里做橡胶生意。他常来大排档,目光却更多地流连在清秀沉稳的江霞身上。他会点一些价格稍贵的菜,然后找机会与江霞搭话,说些外面的见闻,偶尔还会送些不值钱但新奇的小玩意儿。
      “阿霞,你看陈先生,人真好,又有文化。”江凤年纪小,涉世未深,眼里满是羡慕和好奇。
      江霞却本能地感到不安。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这位陈先生虽然举止得体,但眼神里缺乏真诚,那看似随和的表象下,总透着一股精明的算计。她私下提醒江凤:“阿凤,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们这样的出身,还是踏踏实实的好,别去想那些攀不上的高枝。”
      她对陈先生的示好始终保持着距离,客气而疏远。陈先生碰了几次软钉子,面上不显,目光却渐渐转向了更容易被触动的江凤。
      他开始转而向江凤献殷勤,带她去吃了两次真正的茶餐厅,送了她一条廉价的但亮晶晶的玻璃珠子手链,用带着南洋口音的广东话,描绘着带她离开城寨、去过好日子的虚幻蓝图。江凤的心,一点点被这些从未经历过的“好”和甜言蜜语俘获了。
      “阿霞姐,陈先生是真心待我的!他说了,等他这批货出手,就带我去南洋!”江凤脸上洋溢着憧憬的光彩,对江霞的劝告再也听不进去,“他说不会嫌弃我的出身,会娶我的!”
      江霞看着妹妹般的好友一步步陷进去,心急如焚,语气也重了些:“阿凤!你醒醒!他那种人,凭什么看上我们?无非是玩玩儿罢了!你跟他走了,以后怎么办?”
      “你就是见不得我好!”江凤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第一次对江霞说出了重话,“你自己不敢要的好日子,也不让我去争吗?” 争吵在那个闷热的傍晚爆发,又在一阵压抑的哭泣和沉默中结束。
      第二天,江凤还是跟着那个陈先生走了,只留下一张字条,上面是江霞教她写的、歪歪扭扭的几个字:“阿霞姐,我走了,去奔我的前程了,勿念。”
      江霞拿着那张字条,站在她们共同居住的小屋门口,望着城寨外那片被高楼切割的天空,心里空落落的。相依为命的姐妹,终究为了一个男人,一条看似好走的路,分道扬镳。
      屋漏偏逢连夜雨。几乎就在江凤离开的同时,大排档老板乡下的亲戚来投奔,老板不好意思地辞退了江霞,把工作机会留给了自家亲戚。
      失去了工作和唯一的伙伴,江霞的生活瞬间陷入了更大的困境。彼时,偷渡来港的人越来越多,工作机会越发稀缺,竞争也更加残酷。她到处寻找新的活计,但洗碗、缝补这类零工,早已被更早来的人占据。积蓄一点点消耗,房租、饭钱像两座大山压在她肩上。
      她站在潮湿闷热的巷道里,看着周围为生存而挣扎、甚至不惜出卖灵魂和□□的人们,第一次感到了绝望的窒息。她不想像有些人那样去偷、去抢,更不想……走到那一步。
      然而,现实没有给她太多选择。当口袋里最后几个硬币也即将用尽时,她看到了那家低级舞厅招聘“陪酒女郎”的告示。灯光暧昧,门口站着浓妆艳抹、眼神麻木的女子。
      江霞在舞厅门口站了很久,久到腿脚发麻。她想起了内地的母亲,想起了自己发誓要干干净净活下去的念头。最终,对饥饿的恐惧,对生存的渴望,压倒了一切。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肺里所有干净的空气都置换掉,然后低着头,快步走进了那扇象征着坠落的大门。
      她给自己取了个花名,叫“阿霞”。灯红酒绿下,是说不尽的辛酸。廉价的香水味和烟草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她要忍受客人的毛手毛脚,要强颜欢笑灌下一杯杯烈酒,要在其他舞女的排挤中艰难求生。但她始终记得自己的初衷,每月发了薪水,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邮局,将大部分钱寄回老家,只留下极少的部分维持最基本的生活。在给母亲的信里,她总是报喜不报忧:“妈,我现在在一家洋行做文员,工作轻松,老板和善,香港很好,勿念。”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半年,直到那个夜晚的到来。
      彼时,狄秋还只是城寨里一个颇有潜力、但远未达到后来那般权势滔天的小头目。他年轻,身手好,讲义气,手下跟着一帮兄弟,掌管着几条街的“秩序”,但也时常要亲自处理各种纠纷,在刀光剑影中搏前程。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夜,江霞在下工回去的路上,被几个喝醉了酒、意图不轨的混混堵在了昏暗的巷道里。她拼命挣扎呼救,眼看就要遭殃。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如同猎豹般迅猛地冲入人群,拳脚干净利落,三下五除二便将那几个混混打得抱头鼠窜。
      来人正是狄秋。他穿着普通的汗衫,额角还带着一丝刚刚与人“讲数”后留下的薄汗,眼神锐利如鹰。他并非刻意英雄救美,只是恰巧路过,看不惯这种欺侮弱女的行径。
      “没事吧?”他扶起吓得浑身发抖的江霞,声音不算温柔,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那是江霞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这个男人。他比她想象中要年轻,眉宇间带着江湖人特有的悍气,但眼神并不浑浊,反而很亮。路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一刻,惊魂未定的江霞,心中某根弦被轻轻拨动了。
      “谢谢……谢谢秋哥。”她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她听说过他的名字,知道他是个不好惹的人物,但此刻,他于她而言,只是救命恩人。
      自那以后,两人的人生轨迹开始有了交集,狄秋偶尔会来舞厅听她唱唱歌,有时会让她陪着喝杯酒,但从不逾矩。还会主动默默帮她们赶走一些难缠的客人。他发现这个叫江霞的女孩,不仅模样清秀,言谈举止间还有一种不同于寻常女子的沉静和识礼。他会问她一些家乡的事,听她说起念过的书,眼中会流露出难得的欣赏。而在江霞眼中,狄秋也与那些只会好勇斗狠的烂仔不同,他沉稳,重诺,甚至带着几分不属于这个环境的儒雅正气。
      情愫,在九龙城寨这片污浊的土壤里,悄然破土而出。他欣赏她的坚韧与澄澈,她迷恋他的强大与温柔。
      他们终究还是在一起了。
      狄秋特意给江霞安排了一个远离劏房的小小住所,是在城寨边缘一栋相对安静的唐楼里租下的一个独立小单位。虽然依旧简陋,却难得的拥有一个能照进阳光的小窗,一个可以让她自己开火做饭的窄小厨房,甚至还有一个独立的、不用与十几户人家争抢的卫生间。这对长期挣扎在生存线上的江霞来说,几乎是不敢想象的奢侈。
      狄秋不仅给了她一个物理上的避风港,更在她的生活里留下了实实在在的、带着温度的痕迹。他会提米提油过来,有时还会拎着一条新鲜的鱼或几两猪肉,像个寻常的归家男人。他会对有些局促的江霞说:“阿霞,煮个饭吧,我叫阿祖过来一起吃。”
      他口中的“阿祖”,就是张少祖,绰号龙卷风。
      那是江霞第一次正式见到龙卷风,狄秋最信任的兄弟。那时的龙卷风还很年轻,眉宇间已见锋芒,但不像狄秋那样外露,更多是一种沉静的锐利。狄秋揽着龙卷风的肩膀,语气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阿祖,这是阿霞,我女人。以后有什么事,你多看顾点。”
      这句“我女人”,让江霞心头猛地一颤,脸颊发热。龙卷风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叫了一声“霞姐”,眼神里没有轻视,也没有过分的好奇,只有一种基于对兄弟认可的平静。
      从那以后,狄秋似乎很享受这种带着烟火气的、近乎家庭生活的氛围。他时常会带着龙卷风,或者另外一两个过命的兄弟来江霞这里。小小的房间顿时变得拥挤而热闹。江霞会在厨房里忙碌,淘米、洗菜、煎鱼,锅铲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食物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驱散了屋角的潮湿和霉味。
      狄秋会和兄弟们坐在外间,谈论着城寨里的大小事务,有时是严肃的“讲数”,有时只是男人间的吹牛玩笑。他会很自然地指挥江霞:“阿霞,添碗饭。”“阿霞,酒没了。”
      而江霞,就在这片嘈杂与烟火气中,默默地布菜、盛汤。龙卷风他们会客气地对她说“谢谢霞姐”。这种被纳入他的圈子,被他以一种近乎“妻子”的身份介绍给最重要兄弟的感觉,让江霞在不安与羞怯之余,心底也滋生出一丝隐秘的、被认可的暖意。这不再是简单的金屋藏娇,更像是一种带着江湖义气的、粗糙却真实的接纳。
      这个小小的房间,不再仅仅是一个栖身之所。它成了狄秋在刀光剑影之外,一个可以放松卸下防备的落脚点,也成了江霞漂泊生涯中,一个带着体温和烟火气的、短暂的避风港。在这里,她仿佛触摸到了一种近乎“家”的幻觉,十分温暖。
      然而,幸福如同琉璃,美丽而易碎。
      他的妻子是跟了他多年的“故剑”,一个没什么文化、但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内务的典型旧式女人。狄秋对妻子有责任,有亲情,但或许,少了那份与江霞之间的、灵魂碰撞的火花。
      他曾试图给她一个交代:“阿霞,她跟我多年,为我吃了不少苦,我们还有一对儿女……我不能丢下她。但我是真心喜欢你,现在这世道,我狄秋多养一房女人,也没人会说闲话。”
      这是多少依附于男人的城寨女子求之不得的归宿。然而,江霞拒绝了。她爱狄秋,爱那个在她危难时出手相助的男人,爱那个会安静听她说话的狄秋。可她也爱惜自己好不容易重新拾起的尊严。她不想让自己变成一个需要与人分享丈夫、在深宅后院里争风吃醋的“阿二”。那种生活,光是想一想,就让她窒息。
      “秋哥,就这样吧。”她靠在他怀里,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现在这样,很好。我不要名分,我只要你心里有我一小块地方,就足够了。”
      狄秋尊重了她的选择。他或许不能完全理解,但他欣赏她的这份不同于常人的傲骨。他依旧对她好,物质上从不亏待,情感上也给予慰藉。但在江霞心里,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份纯粹的爱恋,掺杂了现实的无奈和自我的割裂,让她在甜蜜之余,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自卑和苦涩。她开始刻意减少与狄秋在公开场合的露面,生怕给他,也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命运的玩笑接踵而至。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这个意外到来的孩子,让她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和矛盾。告诉狄秋?然后顺理成章地进门?那不是她想要的。打掉?她抚摸着小腹,那里有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小生命,是她和狄秋情感的见证,她舍不得。
      最终,母性战胜了一切。她决定偷偷生下这个孩子。她以母亲病重、需要回乡照顾为由,向狄秋提出了离开。狄秋沉默了许久,最终同意了,并给了她一笔足够她安稳度日的钱。他或许以为她只是厌倦了这种不见光的关系,或许他对她的感情,也并未深厚到非她不可的地步。乱世男女,聚散离合本是常态。
      江霞带着简单的行李和那笔钱,怀着身孕离开了九龙城寨,悄悄在香港的另外一个角落里安家下来。
      1960年二月初二(龙抬头),江霞在一家小诊所生下一个女婴。看着怀中那个皱巴巴、却有着酷似狄秋眉眼的小家伙,她所有的委屈和辛苦仿佛都烟消云散。她没有给女儿取正式的名字,只是怜爱地、一遍遍地叫着“宝宝”。她希望这个称呼,能代替她,给予孩子最多的宠爱和保护。
      她本想等孩子大一些,再带着孩子回大陆,或者是找个机会让狄秋见见女儿。然而,就在女儿满月后不久,她收到了的噩耗——狄秋一家遭仇家灭门,狄秋妻子和一双儿女血溅当场!他本人也身受重伤。
      消息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冻结了江霞的血液。那个曾经像山一样给她安全感的男人,竟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巨大的悲伤还未涌上,无边的恐惧便攫住了她——仇家会不会斩草除根?他们知不知道“宝宝”的存在?
      一想到女儿可能面临的危险,江霞瞬间做出了决定——马上带女儿回大陆,大陆更加安全和稳定。
      因为之前租房子怀孕待产、诊所医疗费等花销,狄秋给她的、以及自己之前辛苦攒下的积蓄已经所剩不多,但是她还是拿出了她几乎所有积蓄,塞到母亲和弟弟手中,声音因恐惧而颤抖,眼神却异常决绝:“妈,阿弟!求求你们,一定照顾好宝宝!这些钱都留给你们!我要立刻回香港!”
      她不敢说出其中缘由,只反复强调:“宝宝留在内地才安全!”
      那一夜,江霞抱着襁褓中的女儿,泪如雨下,依依不舍。临别前,不断地亲吻着孩子娇嫩的脸颊,“宝宝,我的宝宝……等妈妈,妈妈一定会回来接你……”
      然后把孩子交给了母亲,江霞抱着母亲瘦削的肩膀,声音哽咽却坚定:“妈,等我回来,我们一家人都要好好的!”
      大家都不知道,这一别就是永别,后面因为政策和经济原因,江霞再也没有回过大陆,再也没有见过她挚爱的母亲和女儿……
      回到香港的江霞,彻底斩断了与过去的牵连。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干干净净地活下去,努力赚钱,早日攒够钱,回内地和女儿、母亲团聚。
      她搬回了九龙城寨,那时候的江霞,同时打着好几份工——天不亮就去码头帮人搬运零星货物,上午去茶楼洗碗,下午去洗衣坊熨烫衣服,晚上还在灯下糊火柴盒、缝补衣物……什么活计只要能赚钱,她都做。纤细的手指磨破了,柔弱的腰身累弯了,但摸着那些带着汗味和体温的干净工钱,她心里是踏实的。
      江霞住在最便宜的床位,吃着最粗糙的食物,省下每一分钱。每月最庄重的时刻,就是去邮局寄信和汇款的时候。那支略显斑驳的钢笔,和粗糙的信纸,承载了她全部的精神寄托。
      第一封信(1960年冬)
      “妈,展信佳。香港天气转凉了,不知家里如何?宝宝会翻身了吗?定要仔细看顾,莫让她着了凉。我在一家制衣厂做工,活儿不累,东家待人宽厚……一切都好,勿念。随信附上本月家用,妈您年纪大了,莫要太过操劳,买些好吃的。给宝宝也添件新衣吧……”
      第五封信(1961年秋)
      “妈,宝宝应该会叫妈妈了吧?真想亲耳听听她叫我一声……我最近找了一份帮人抄写文件的零工,字写得快,也能多赚些。宝宝若是启蒙,妈您定要教她识字明理,女孩家多读书总是好的……香港虽繁华,却非久留之地,等我再攒些钱,我们就回老家团聚……”
      第十五封信(1963年春)
      “妈,宝宝快过三岁生辰了吧?我在香港,遥祝她平安喜乐,岁岁安康。我给她买了一个小小的银锁片,等我回去就给她戴上……我这里一切都好,只是格外想念她。请叫她乖乖听外婆的话……”
      笔迹有时工整,有时因疲惫而潦草,但字里行间,都是一个女儿、一个母亲最深沉的爱与牵念。这些信,连同她省吃俭用攒下的钱,被她小心翼翼地封好,送往邮局,寄往那个她魂牵梦绕的远方。
      在拼命赚钱的日子里,江霞还重新遇见了江凤。当江凤被坏男人欺骗,欠下高利贷,被逼得走投无路流落风尘时,是江霞站了出来。她鼓起勇气,找到了那时已渐渐上位、念及旧情的龙卷风,恳求他出面帮忙周旋。最终,看在狄秋的面子和江霞苦苦哀求的份上,龙卷风出面摆平了这件事,协商对方免去了高昂的利息。
      “凤妹,这世道,我们女人更要靠自己,靠得住。”江霞将自己辛苦攒下的钱拿出大部分帮江凤还债,“日子再难,只要手脚干净,心是定的,总能熬过去。”
      江凤感激涕零,从此对江霞死心塌地。
      然而,常年的超负荷劳累和内心的积郁,早已拖垮了江霞的身体。她开始咳嗽,起初不在意,后来愈发严重,甚至咳中带血。江凤催她看医生,她总是摇头:“没事,老毛病了……看医生要花好多钱呢……”她心里惦记的,永远是下个月要寄回家的钱,是早日攒够的团圆路费。
      病势汹汹,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彻底击倒了她。弥留之际,她紧紧抓着江凤的手,气若游丝地交代后事:
      “凤妹……我死后……你若有能力,偶尔……偶尔帮我寄点钱回老家……给我妈和……和我女儿……她们在……在宝安县……我女儿,……”
      她张了张嘴,想说出女儿生父就是狄秋,如今和龙卷风一样上位叱咤风云的黑老大,但最终,强烈的保护欲让她咽了回去。不能让女儿和□□有任何关联。
      “……宝宝的爸爸……不是好人……混□□的……都没好下场……”她艰难地喘息着,“你……你以后若有难处……可以找龙卷风……他……他是好人……会帮你的……但千万别……别让他知道我有女儿……知道宝宝的存在……”
      声音渐渐微弱,终不可闻。江霞带着对母亲的失约的愧疚、对女儿无尽的思念和未能团圆的深深遗憾,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她至死都不知道,她寄出的那些浸透着血汗与母爱的信件,大部分都因地址不清或时代阻隔,被滞留在了香港邮局的某个角落,积满了岁月的尘埃。
      她更不会知道,十几年后,她那个在信中牙牙学语的“宝宝”,会以江雁之名,穿越时空,强势地闯入香港,一步步踏过她曾挣扎求存的土地,最终掀起滔天巨浪,成为一代传奇。
      而那一沓迟到了近二十年的泛黄信件,当它们终于辗转到达女儿江雁手中时,信纸上母亲清秀又稚嫩的笔迹,字字句句诉说的艰辛、爱与期盼,如同穿越时空的温柔指尖,轻轻叩开了江雁那颗被命运磨砺得冷硬如铁的心扉。那一刻的江雁,是否会捧着这迟来的母爱,为她从未谋面的母亲,落下滚烫的泪水?
      江霞的一生,短暂如萤火,在九龙城寨这片暗黑森林中,她曾努力地燃烧自己,发出微弱却洁净的光芒。她爱过,挣扎过,守护过,最终像无数历史的尘埃一样,悄无声息地湮没在时代的洪流里。唯有那份跨越生死、不曾停歇的母爱,如同不灭的星火,在岁月的长河中,默默等待着点亮命运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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