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青》山于月

1、重生

　　深夜，庸国王都城外四十里密林。

　　冰冷剑身刺破皮肉，沈遇青吃痛，抬脚将出手之人踹飞，捂着肩膀狼狈跪地。

　　接着便被数柄长剑包围。

　　“沈将军，莫再负隅顽抗。”

　　春末之夜，林间草木露水寒重，沈遇青被这凉意激得清醒几分。一夜鏖战，衣服早已被鲜血染透，有自己的，也有那些围杀之人的。她闭目强行咽下喉中腥甜，继而抬眼望向对面说话青年，她曾经的同僚，如今的摘星楼侍卫统领，国师头号走狗。

　　说来可笑，五年前她参军时，这人还拉着她的手依依惜别，如今只因国师一个占卜，就来与她刀剑相向。

　　沈遇青以手撑地慢慢站起，腕上的镣铐随着动作哗啦作响。

　　她脊背挺直，唇边溢出一声冷哼，“不抵抗，由着尔等杀人灭口吗？凝生微空口白牙说我通魔，要我回王都受审，本将军回了。如今王都近在眼前，他又命尔等取我性命，是怕本将军面圣，参他妖言惑众迷惑君心吗？”

　　“放肆！”青年一声怒喝，厉色道，“国师得天道眷顾，占卜从未有错。沈将军你私自放走魔将，还敢说自己没有里通外敌意图叛国？”

　　“通敌？叛国？呵！”听完此话，沈遇青不由冷笑出声，“好大的罪名。本将军从未私放过魔将，凝生微如今变得这般不要脸，竟也开始玩弄权术蓄意陷害了。”

　　统领闻言暴怒，蓦地举剑指向沈遇青，然而颤抖的手指却暴露了他此刻的虚弱。青年似乎没意识到这点，依旧在愤愤不平，“你怎敢污蔑国师？从前在摘星楼时，你便对国师多有不敬，国师却对你处处包容。后来你去了边关，国师又多次提携，你怎——”

　　“放屁！”沈遇青粗暴打断他，“你还敢跟我提摘星楼？当年我本是要去护卫陛下，却被凝生微调去摘星楼处处为难，他阻我晋升散我修为，哪里有过包容，提携更是没有！本将军如今所有，皆是在战场上九死一生厮杀出来的，干他何事！”

　　惨白月光下，她染血的面庞异常凶煞，一声怒吼震得其余侍卫不自主后退半步。

　　宣威将军凶名在外，若不是有神山玄铁所制镣铐压制她一身修为，众人怕是早已身首异处。

　　唯有统领立在原地，错愕不已。

　　一个侍卫提议道：“统领，发信号求援吧，只凭我们怕是挡不住沈将军。”

　　青年却犹豫起来。

　　趁此间隙，沈遇青忍着脏腑灼痛强行调动灵力，悍然出掌。

　　统领横剑抵挡，竟被震得连连后退。沈遇青趁势旋身甩动锁链缴了其余人的兵器，拼着最后一口气冲出包围往密林深处逃去。

　　神山玄铁，这压制她的镣铐，同时也能成为对付修士的一把利器。

　　“沈遇青，你这是抗旨！”

　　统领在身后大喊。

　　沈遇青充耳不闻，先前会任由他们给自己戴上镣铐，是相信陛下会查明真相还她公道，所以才听了下属的话回京面圣陈情。

　　也是相信凝生微，纵然不喜欢自己，也不会徇私枉法滥杀忠臣。

　　没想到五年过去，这人早已变了。

　　什么圣洁无垢，什么高悬明月，都是假面。

　　他凝生微的命令算什么旨意，本将军为何要听。

　　好在军师聪明留了后手，沈遇青想，只要撑到天亮，和前来接应的部下汇合，就能入王宫面见陛下，届时定要狠狠地参凝生微一本。

　　弄权小人，必诛之。

　　噗呲——

　　胸口骤然一痛，鲜血喷涌而出。沈遇青停步，愣愣看着穿心而过钉入树干的凶器。

　　是阴阳长生琉璃珠，历任国师的法器。

　　“拜见国师！宣威将军……”

　　后面的话沈遇青听不清了，胸口的血洞吞噬了所有感官，灵力与生机从此处不断流逝，她重重跌在落叶堆叠的树根上，陷入黑沉前还在疑惑：国师不是从不出王宫的吗，凝生微为什么亲自来了？

　　玄定十六年春初，天现异象，国师于摘星楼占卜，卦象显——宣威将军沈遇青通魔意图叛国。同年四月，沈遇青死于押解回朝途中。

　　五年后。

　　沈遇青从混沌中苏醒，只觉得哪哪都在痛，好像全身骨头连带五脏六腑都错位了一般。

　　有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似是在争吵。她勉强睁开眼睛，强撑着坐起来寻找声音来源，却冷不丁瞥见地上一滩暗红。

　　好像是血？

　　沈遇青瞬间清醒，直接跳下榻，伸出二指抹了把放在鼻端轻嗅。

　　是血，已经快要凝固。

　　她蹙眉，抬头看见左前方一面遍布裂痕的铜镜，待看清镜中面孔后瞬间僵住。起身扑过去，撑着梳妆台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陌生。

　　沈遇青又撸起袖子。

　　她的左手臂上有一条伤疤，是某一次作战时所伤，而这条手臂上虽有青紫伤痕，却并没有那道陈年旧疤。

　　这根本不是她的身体！

　　难道，是重生？

　　“姑娘！”

　　一道女声从右侧响起，沈遇青扭头，来人约摸十四五岁，脸蛋圆圆的，眼睛大大的，像年画里的童子长大版。只是那双眼瞳比寻常人要格外的黑一些。

　　少女匆匆跑过来，轻轻捧起她的胳膊，眼泪汪汪地看着那些青紫伤痕，哭道：“他们太欺负人了，咱们逃吧，这渡明门再待下去命都要没了。”

　　已经没了。

　　沈遇青看着少女，斟酌该怎么开口告诉她，她家姑娘命已经没了这个噩耗。却见少女用力抹了把眼泪，像是下定某种决心般开口：“姑娘，咱们回王都继续投奔国师吧，好歹您也是他表妹。他之前能收留咱们，这次肯定也能。”

　　正搜肠刮肚组织语言的沈遇青听闻此话面色大变：“等等？”

　　“不能再等了！现在全派上下都认定是您杀了姑爷，就等着掌门回来把您给处决了。咱们如今只能回去找国师，毕竟国师爱慕您，肯定不会见死不救的。您要是怕责罚，回去之后把错全往我身上推，姑娘涉世未深，都是因为我的撺掇才跟姑爷私奔的，国师要罚只管罚我就是。”

　　“不是你说谁爱慕？国师爱慕我？”本就处于震惊中的沈遇青仿佛被雷劈中脑门，她怀疑自己幻听了。

　　凝生微也会爱慕一人？

　　少女没看出来她此刻内心的狂乱，抹了把眼泪继续道：“您不用瞒我，那天晚上我在门外都听见了，国师不许你和姑爷来往，还想把您关起来，所以您才趁他闭关连夜带着我跟姑爷私奔的。我知道您不愿意被束缚，可首先得活着吧，刚才姑爷的师兄来传话，说掌门马上就要回来把您当众处决，咱们现在除了逃回王都找国师庇护，还能去哪啊呜呜呜……”

　　室内一时只余下少女的呜咽声。

　　沈遇青已经说不出话了，太荒谬了，竟然重生成了凝生微的表妹，还是被凝生微爱慕的表妹，还是明知道被凝生微爱慕依然跟别人私奔的表妹。

　　还貌似杀了自己丈夫，马上要被处决。

　　沈遇青一个头两个大，见少女哭得可怜，心中不忍，于是开口安慰道：“天大地大，多的是去处，比如跟我一块去军营，咱们去杀魔兵守边关，建功立业，不比跟着凝、比跟着国师强多了。”

　　“您、您说什么？”少女擦泪的手顿住，连哭都忘记了。

　　满脸的不可置信加不赞同。

　　沈遇青不高兴了，戍边杀敌护国卫民，多好啊。她上辈子立志死守边关，可恨被凝生微这个大奸臣陷害，最后竟是死在王都城外，既没能马革裹尸，也没有见到陛下最后一面。

　　重活一次，她还要去参军，当将军当元帅，然后，杀了凝生微，报仇雪恨，肃清朝堂！

　　伸臂握住少女肩膀，沈遇青扯开话题，开始循循善诱：“不过，咱们得从头捋捋，看能不能找到破局之法。你还记得当初为什么要去投奔国师吗？”

　　半个时辰后，沈遇青总算从少女口中理出了事情大概。

　　原身名唤徐青纨，是洄阳城富户之女，玄定十六年的夏夜，徐家被人寻仇一夜覆灭，徐青纨虽侥幸捡回一条命，却也伤重难治，拖着病体带着侍女念夭前往王都投奔远房表兄，即国师凝生微。

　　五年来，凝生微对她们虽然冷淡，但从不曾苛待，还帮徐家报了仇，是以主仆二人对其十分感激。

　　年初，徐青纨和旧情郎薛颚重逢，二人解开误会重归于好，欲结为道侣。凝生微不允，徐青纨这才知道表兄竟对她起了男女之爱。可她对凝生微只有敬重，于是便趁他闭关跟着薛颚私奔回了渡明门。

　　渡明门不过是浮云山中一个小门派，薛颚也只是个资质平平的小弟子，为免节外生枝，便没有对他透露自己与国师的关系。

　　今早念夭推门进来时，发现薛颚倒在血泊里，颈间一道好长的剑伤，而徐青纨手中握着一把染血长剑，背靠床榻双目紧闭。

　　一声惊呼引来众人，薛颚师父赵长老认定徐青纨是凶手，直接就要杀了她为徒弟报仇，幸而越长老出面拦住，说需得掌门回来处置。赵长老怒意难消，不顾阻拦一掌将本就昏迷的徐青纨打得只剩一口气，这才带着薛颚尸体离开。一息尚存的徐青纨和六神无主的念夭则被囚禁在屋子里，等候掌门回来发落。

　　念夭将徐青纨移到榻上，把从摘星楼带出来的救命丹药全都喂了进去，又担惊受怕守了一个上午，终于看到她家姑娘悠悠转醒。

　　却不知道，醒来的人已换成了沈遇青。

　　此刻，念夭握着沈遇青的手，劝道：“待会儿见了掌门，您可一定要解释清楚。若掌门听信他们一面之词，您就把国师搬出来，不管怎么说，先把命保住。”

　　“……”沈遇青低头长叹一口气，这人怎么老想着找凝生微啊。

　　反握住念夭的手，她诚恳道：“我有一法，可知晓死者生前遭遇，定能还原真相。只是现在我尚且虚弱，你可愿渡灵与我？”

　　她不是徐青纨，并不清楚昨日发生的事情，无法向念夭保证是否清白。好在军中有一秘术，只要死者死亡时间不超过三日，便能将神魂附在尸身上，亲自经历一遍其死前半个时辰的事情。只是此法不仅耗费灵力，还要求施术之人心志极坚，毕竟是真真切切的经历一遍死亡，稍有不慎便会神魂俱灭。沈遇青从前施展过几次，并不担心会出什么事，只是她如今伤重，需得有人在旁将灵力渡给她使用。目前看来，只有徐青纨的侍女最合适。

　　不料念夭歪头看她，疑惑道：“姑娘，我不是修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