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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雪落无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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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场雪来得悄无声息。
前夜还是干冷的北风呼啸,清晨醒来,世界却已改换了容颜。灰暗的天空仿佛一只巨大的、缓慢摇动的筛子,将细密柔软的雪沫无声无息地筛落下来。没有风,雪便垂直地、绵绵不断地落下,覆盖了屋顶、街道、枯枝,以及远处一切杂乱喧嚣的轮廓。
城市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蓬松而洁净的寂静包裹了。日常的噪音——车流声、人语声、施工声——都被这厚厚的雪毯吸收、消融,只剩下一种近乎神圣的宁静。光线也因此变得奇异,从窗户透进来的,是一种均匀而柔和的、被雪反射过的白亮天光,照亮了房间每一个角落,却又不带丝毫刺目的锋芒。
叶疏比平时醒得稍早一些。他赤足走到窗边,地面上传来的寒意比往日更甚。窗外已是一片茫茫的白,雪仍在不停歇地下着,视线所及,万物都失去了棱角,变得圆润而模糊。
他没有开灯,只是静静地站在窗前,看着。那目光不再是平日那种穿透性的、剖析般的凝视,而更像是一种纯粹的、沉浸式的感受。仿佛他整个人也融入了这片广袤的寂静之中,成为了雪的一部分。
雪落无声,却仿佛在他心底最深处,激起了某种极其细微、极其古老的共鸣。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轻轻敲响。声音很克制,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叶疏走过去开门。陈煦站在门外,帽子和肩头都落了一层薄薄的雪,鼻尖和脸颊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孩子般的兴奋和敬畏。他手里没像往常那样拎着吃的,只是揣在口袋里。
“下雪了!”他压低声音说,仿佛在分享一个巨大的秘密,语气里充满了惊叹,“好大的雪!外面都快没人了,静得吓人。”
他跺掉脚上的雪,侧身挤进来,带来一股清冽干净的寒气。
“你看!”他迫不及待地冲到窗边,指着外面,“全都白了!好像整个世界都被重启了一样!”
叶疏跟在他身后,目光重新投向那片无垠的洁白。
“嗯。”他应了一声,很轻。
陈煦兴奋地看了一会儿,忽然转过身,眼睛闪闪发亮:“我们出去走走吧!叶疏!就一会儿!这么大的雪,待在屋里太浪费了!”
叶疏的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在陈煦充满期盼的脸上。出去?走入那片他正安静感受着的、绝对的寂静之中?
他沉默着。
“走走嘛!”陈煦双手合十,做出恳求的样子,“保证不吵!我们就安安静静地走,感受一下!求你了!”
或许是窗外那片过于广阔的宁静软化了他的界限,或许是陈煦眼中那毫不作伪的纯粹喜悦触动了他,叶疏沉默了片刻,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陈煦几乎要欢呼出来,又赶紧捂住嘴,生怕打破了什么。他帮着叶疏找出那件最厚的灰白色外套,围巾,看着叶疏一丝不苟地穿戴整齐。
推开公寓楼的大门,一股凛冽至极、却又无比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瞬间灌满了肺叶。真正的万籁俱寂。街道上空无一人,厚厚的积雪吞没了所有的声响,连他们踩上去的脚步声,都变成了一种沉闷而柔软的“咯吱”声,像是这片寂静世界里唯一被允许存在的、节拍般的低语。
陈煦深吸一口气,冷空气刺得鼻腔发酸,却让人精神一振。他走了几步,忍不住张开手臂,像要拥抱整个银装素裹的世界,却又小心翼翼地不敢发出太大声音。
叶疏跟在他身后半步,步伐缓慢。他的目光掠过被积雪压弯的树枝,掠过路边停放着、被堆成雪白堡垒的汽车,掠过年久失修、此刻却被雪完美遮盖了所有瑕疵的围墙。一切熟悉的景物都变得陌生而新奇,呈现出一种最本质、最简洁的形态。
世界仿佛被简化了,只剩下黑、白、灰,以及一种笼罩一切的、温柔的静默。
陈煦偶尔会忍不住小声惊叹:“看那个路灯!像不像戴了个大奶油帽子?”“哇,这边的雪好深,都快没过脚踝了!”但他很快又捂住嘴,用眼神表达歉意,仿佛声音是一种亵渎。
叶疏并不介意。他只是走着,看着,呼吸着冰冷而纯净的空气,感受着雪花偶尔落在脸上那瞬间冰凉的触感,随即融化。
他们走到附近一个小公园。里面的长椅、秋千、滑梯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变成了一个个圆润的白色雕塑。空旷的雪地上,还没有任何脚印,平整得像一块刚刚铺好的巨幅画布。
陈煦看着那片无瑕的雪地,眼神跃跃欲试,又有些犹豫,仿佛不忍心踩上去破坏那极致的完美。
叶顺着他目光看去,那片雪地确实白得耀眼,纯净得令人屏息。
静默了几秒,叶疏忽然迈开脚步,率先走了过去。他的脚步很轻,却在蓬松的雪地上留下了一串清晰而孤独的脚印,笔直地通向公园深处。
陈煦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立刻跟着跑了过去,故意踩在叶疏的脚印旁边,印上自己更大的鞋印。
两串脚印,一深一浅,并排延伸在无垠的洁白之上,像是一首无声的诗篇最初的两个音符。
走了一会儿,陈煦忽然停下,仰起头,闭上眼睛,任由雪花落在他的脸上、睫毛上。他静静地站着,仿佛在接受这场雪的洗礼。
叶疏也停下脚步,看着他。雪花同样落满了他的肩头和发梢,但他浑然不觉,只是看着陈煦那难得安静下来的、甚至带着某种虔诚意味的侧脸。
“好像……”陈煦忽然轻声说,眼睛依旧闭着,声音梦呓般飘忽,“能听到雪落下的声音。”
叶疏的目光微微动了一下。他侧耳倾听。其实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一种超越听觉的、庞大的、振动般的宁静。
“嗯。”他再次轻声回应,“是寂静的声音。”
陈煦睁开眼,看向他,眼里有一种了悟的光芒。他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雪味的空气。
两人在雪地里又默默走了一段,直到手脚都冻得有些发麻,才转身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脚印已经被新落的雪覆盖了些许,变得模糊。世界依旧被无声的大雪笼罩着,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回到公寓楼下,两人拍掉身上的雪,一前一后走进楼道。温暖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带来一阵舒适的眩晕感。
陈煦的脸冻得红扑扑的,眼睛却比任何时候都亮。他看着叶疏,忽然嘿嘿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被体温捂得有点发热的东西——一个小巧的、歪歪扭扭的、用雪捏成的兔子,只有拇指大小,耳朵还断了一只。
“刚才在口袋里捏的,”他有点不好意思地递过来,“送给你。虽然丑了点……但是……嗯,雪的纪念。”
那雪兔子在他掌心,已经开始微微融化,边缘变得透明。
叶疏低头,看着那枚粗糙的、正在消失的礼物。他静默了几秒,然后伸出手,极其小心地、用指尖拈起了那只雪兔子。
冰冷的触感,混合着陈煦掌心的微温。
他没有说谢谢,也没有评价它的丑陋,只是那样看着。看着那洁白的、脆弱的、转瞬即逝的形态。
陈煦看着他专注的神情,忽然觉得,这只丑丑的雪兔子,或许比任何昂贵的礼物都更让叶疏在意。
雪,仍在窗外无声飘落。
而一点微小的、冰冷的、即将融化的馈赠,正安静地躺在叶疏的指尖。
如同这个雪天本身,寂静,短暂,却无比真实地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