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影疏光》Zero终章

22、芒种时节

　　芒种前后，天气彻底热了起来。阳光不再是温暖的抚慰，而是变成了一种白晃晃的、不容置疑的统治力量。空气滞重，裹着灰尘和汽车尾气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树上的蝉终于破土而出，开始了它们不知疲倦的、声嘶力竭的合唱，将城市原有的底噪拔高了一个八度。

　　叶疏的公寓朝西，午后时分，烈日便直射进来，将地板烤得发烫，空气里浮动着肉眼可见的热浪。他破天荒地拉上了一半窗帘，阻隔掉最毒辣的直射光，但室内的温度依旧节节攀升，空调辛勤工作发出的嗡嗡声，似乎也比往日更显疲累。

　　陈煦几乎是滚进门的，T恤前胸后背都被汗洇湿了大片，黏在身上。他手里拎着一个滴着水珠的塑料袋，里面是几支翠绿的莲蓬和两个饱满的、沾着泥污的西瓜。

　　“热死了热死了！这鬼天气！”他把东西往厨房流理台上一放，就迫不及待地冲到空调出风口下面，仰起头让冷风直接吹在脸上和脖子上，“救命的风啊……”

　　叶疏正坐在离空调较远的、相对阴凉些的墙角地板上，闻言抬眼看了看他。陈煦的头发被汗湿成一绺一绺，脸上泛着剧烈的红晕，呼吸急促，整个人像刚跑完马拉松。

　　“剧烈运动后，骤遇强冷，易引发气血凝滞。”叶疏平静地陈述，语气像在朗读医学手册。

　　陈煦才不管这些，享受了几秒钟透心凉的快感，才依依不舍地离开风口，一屁股坐在地上，拿起桌上的凉水壶就往嘴里灌，喝得太急，水从嘴角溢出来，顺着下巴流到脖子上。

　　“啊——活过来了！”他长出一口气，用袖子抹了把脸，这才看向叶疏，“你不热吗？还坐得跟个菩萨似的。”

　　叶疏穿着灰色的亚麻长裤和短袖衫，身上干爽整洁，脸上连细汗都没有，仿佛自带降温系统。“心静自然凉。”他回了句老话，目光落在那个滴水的塑料袋上，“那是什么？”

　　“哦！差点忘了！”陈煦一下子又来了精神，爬起来把塑料袋提过来，“路过菜市场看到的！刚摘的莲蓬！还有沙瓤西瓜！夏天就得吃这些！”

　　他兴致勃勃地掰开一个莲蓬，抠出里面嫩生生的莲子，递给叶疏：“尝尝！甜的！”

　　翠绿的莲子圆润饱满，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叶疏接过，却没有立刻吃，指尖感受着那微凉湿润的触感。

　　陈煦已经迫不及待地塞了几颗到自己嘴里，含糊不清地称赞：“嗯！好吃！清甜清甜的！”他又拿起另一个莲蓬，开始笨拙地剥起来，指甲抠得生疼，汁液溅得到处都是。

　　叶疏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静默了片刻，然后伸出手：“给我。”

　　陈煦一愣，把莲蓬递给他。

　　叶疏接过莲蓬，手指的动作忽然变得极其灵巧而精准。他用指甲在莲蓬底部轻轻一掐，然后顺着纹理一掰，莲蓬便整齐地裂开，露出里面排列整齐的莲子。他用指尖轻轻一抵，一颗完整的、毫发无损的莲子便蹦了出来。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滞涩，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陈煦看得目瞪口呆：“……你以前剥过？”

　　“没有。”叶疏回答，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很快，一小堆翠绿的莲子便堆在了干净的纸巾上。他将纸巾推向陈煦。

　　“哇！厉害啊！”陈煦由衷赞叹，捏起一颗扔进嘴里，果然比他自己抠出来的完整漂亮多了。“你这手艺，摆摊卖莲子都能发财！”

　　叶疏没理会他的胡说八道，拿起一颗莲子，仔细地剥去外面那层薄薄的、略带苦涩的绿色软皮，露出里面更白更嫩的莲肉，才送入口中。清甜微脆，确实带着夏日水塘的气息。

　　“西瓜！西瓜也得杀一个！”陈煦吃完莲子，又把目光投向那两个沉甸甸的西瓜。他抱起一个，放到水槽里冲洗干净，然后找来水果刀，比划着，犹豫从哪里下刀。

　　“中间劈开，一人一半，用勺子挖着吃最爽！”他决定了，举起刀就要用力砍下去。

　　“等等。”叶疏的声音制止了他。

　　陈煦举着刀，愣住：“怎么了？”

　　叶疏走过来，从他手里拿过刀和那个湿漉漉的西瓜。他将西瓜放在案板上，手指极轻地在瓜皮上不同位置敲击了几下，侧耳听着那细微的、几乎无法分辨的回声差异。

　　然后，他选定一处，刀尖轻轻刺入，手腕沉稳用力，沿着一道看不见的轴线，无声地将西瓜剖成均匀的两半。鲜红的瓜瓤沙棱棱的，黑色的籽点缀其间，汁水饱满，几乎要溢出来。

　　陈煦再次看呆了。这刀工，这利落劲儿，跟刚才剥莲子一样，透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精准和……优雅？

　　叶疏将其中一半西瓜递给他，又找出两个勺子。

　　陈煦接过那沉甸甸的半个西瓜，冰凉的触感从手心传来，驱散了不少暑气。他迫不及待地挖了一大勺瓜心塞进嘴里，瞬间，甜蜜冰凉的汁水在口中爆开，幸福感直冲头顶。

　　“唔！太甜了！太好吃了！”他满足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叶疏也挖了一小勺，慢慢地吃着。他吃得很仔细，似乎是在品味那份甜度和沙糯的口感。

　　两人就这么靠着流理台，一人捧着半个西瓜，默默地吃着。厨房里只剩下勺子刮擦瓜瓤的声音和空调的嗡嗡声。红色的汁水偶尔会从陈煦的嘴角滴落，他满不在乎地用手背擦掉。叶疏那边则干净得多，吃得缓慢而节制。

　　冰凉甘甜的西瓜下肚，身上的燥热被彻底抚平。窗外蝉鸣依旧聒噪，却仿佛不再那么令人心烦意乱。

　　吃完西瓜，陈煦心满意足地摸着肚子打了个饱嗝，看着窗外白花花的阳光，忽然叹了口气：“夏天好是好，就是太热了，而且感觉什么事都提不起劲，就想躺着。”

　　“芒种。忙种。”叶疏清洗着勺子和刀，水流声哗哗，“正是农忙时节，收麦插秧，一年中最需勤力的光景。”

　　陈煦愣了一下，讪讪地：“……跟我好像没啥关系。”他的“忙”是改不完的方案和加不完的班，跟土地和收获似乎相隔万里。

　　“万物皆有时。”叶疏关掉水龙头，用布擦干手，看向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高楼大厦，看到了远方看不见的田野。“蝉鸣不是抱怨炎热，是催促生长。阳光不是惩罚，是馈赠能量。”

　　他转回头，看着陈煦：“你的‘忙’，与农人的‘忙’，本质无二。都是在自己的土地上，耕耘，等待。抱怨阳光，并不会让庄稼长得更快。”

　　陈煦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是啊，客户不会因为天气热就降低要求，老板不会因为他觉得烦就推迟截止日期。就像农人不能因为太阳大就不下地干活一样。他的“土地”就是那些项目和代码，他的“庄稼”就是完成的业绩和到手的薪水。

　　抱怨确实是最无用的事。

　　“道理都懂……”陈煦叹了口气，肩膀垮下来，“就是有时候觉得……挺没意思的。天天忙些不知道为了什么的事。”

　　叶疏走到窗边，拉开那一半窗帘。炽烈的阳光瞬间涌入，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仿佛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他微微眯起眼，看着窗外被晒得有些发蔫的树叶。

　　“意义，”他轻声说，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回答陈煦，“不在远方，就在你挥锄的每一次动作里，在你流下的每一滴汗里。”

　　他沉默了片刻，补充道：“或者，像这西瓜。忍受一夏的酷热，才酿得出这一口甜。”

　　陈煦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在强光中几乎有些虚幻的轮廓，心里那片因为炎热和疲惫而产生的焦躁荒地，仿佛被这几句话悄然浸润了。

　　是啊，此刻的忙碌和辛苦，或许就是为了换取某一刻的清凉和甜蜜，就像农人期盼秋天的收获，就像他们刚刚享受的那半个西瓜。

　　过程本身，就是意义的一部分。甚至，就是全部意义。

　　蝉鸣声依旧高亢，不知疲倦。

　　陈煦忽然觉得，这叫声似乎也不再那么刺耳了，反而带着一种生命的蛮劲和执着。

　　他走到叶疏身边，也看向窗外那一片耀眼的阳光。

　　“走吧。”叶疏忽然说。

　　“啊？去哪？”陈煦一愣。

　　“买西瓜。”叶疏淡淡地说，“刚才那个，不错。可以再买一个。”

　　陈煦眨了眨眼，忽然笑了起来。

　　“好！”他响亮地应道，脸上的疲惫和迷茫被一种简单的、明朗的东西取代了。

　　阳光依旧猛烈，但走在路上，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

　　毕竟，终点有一个冰凉的、甜蜜的西瓜在等着。

　　而生活，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