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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煦日来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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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关上的余音在空荡的客厅里盘旋了片刻,最终被更庞大的寂静吞没。叶疏将抹布洗净、晾好,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经济,没有多余的花哨。他回到沙发原处坐下,杯中剩余的半盏茶已温凉,他小口喝着,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那杯过分甜腻的蛋糕带来的扰动,如同水面上短暂的涟漪,已然平复。陈煦带来的蓬勃生气,也像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吹过,便散了。
然而,半小时后,门铃再次响起。
依旧是那种不屈不挠、充满生命力的节奏,只是这次间隔稍长,显得没那么急躁。
叶疏端茶的手顿了顿。极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他没有动。
门外安静了几秒,然后传来钥匙窸窣插入锁孔的声音。门被推开一条缝,陈煦的脑袋探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歉意和“我就知道”的表情。
“咳,那啥,”他晃了晃手里的钥匙,“上次你给我的,忘了还。顺便……我手机好像落你这了?刚才拍蛋糕照片来着。”
他挤进门,目光迅速在空旷的客厅里扫过,果然在长桌的角落看到了他那外壳鲜亮的手机。
“看!我就说落这儿了!”他快步过去拿起手机,松了口气,随即又看向叶疏,眼神里带着点探究,“你没事吧?我刚才是不是吵到你了?”
叶疏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极轻的一声“叩”。他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陈煦脸上:“没有。”
“真没有?”陈煦不太信,凑近两步,像只大型犬一样打量着他,“我怎么觉得你刚才好像……更‘叶疏’了。就是一种感觉,你懂吧?就是那种‘哦,吵闹的东西终于走了,世界清净了’的感觉。”
叶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淡淡地问:“你的局?”
“啊?哦,那个啊,”陈煦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其实就是几个哥们约打球,晚点去也没事。”他似乎打定主意要再多待一会儿,很自然地又瘫坐进那张单人沙发里,仿佛这才是他的固定席位。
“我说叶疏,”他换上一副苦口婆心的语气,“你老这么一个人待着,真不行。人都需要社交,需要朋友,需要热闹!不然会出问题的!”
“什么问题?”叶疏问,语气里听不出是好奇还是单纯地重复。
“就是……会变得不像人啊!”陈煦挥舞着手臂,“会孤独,会抑郁,会……会跟社会脱节!就像你现在这样,对什么都没兴趣,无欲无求的,跟个……跟个……”他卡壳了,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
“神仙?”叶疏提供了选择,语气依旧平淡。
“对!就是像神仙!”陈煦一拍大腿,“可咱们是凡人啊!得食人间烟火!你得支棱起来啊兄弟!”
叶疏的目光掠过陈煦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颊,落在他卫衣胸口那个小小的、有点歪掉的logo上。他静默了几秒,才开口,声音轻得像窗台上刚刚飘过的一缕尘埃:
“烟火看多了,灼眼。”
陈煦再次被噎住,张了张嘴,最终泄气般地垮下肩膀:“行,我说不过你。你总有道理。”他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我就是……就是觉得你挺好的一个人,不该这么……这么孤零零的。”
这次,叶疏没有立刻回应。他转回头,重新望向窗外。夕阳正在下沉,给高楼林立的城市天际线镀上了一层温暖却短暂的金边。光线的角度发生了变化,将他的一半身影拉长,投在光洁的地板上。
陈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轻声问:“叶疏,你以前……是不是经历过什么事?”
这个问题比之前的咋咋呼呼都要来得直接,也更触及核心。
叶疏的身影在夕阳里凝定不动,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窗外的云霞变幻着色彩,从金黄到橘红,再到绛紫。
就在陈煦以为他不会回答,甚至开始后悔问得太过唐突时,他听到叶疏的声音响起,比平时更低沉,更缓慢,仿佛从一个很远的地方传来:
“经历……”他重复了一下这个词,像是在品味它的含义,“只是看过一些聚散。”
他没有具体说是什么聚散,语气里也没有悲伤或怀念,只有一种深沉的、经历过极大循环后的淡漠。仿佛那聚散是山间的云雾,是四季的落叶,是再自然不过的规律,不值得大惊小怪,亦不值得反复言说。
陈煦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他看着叶疏被夕阳勾勒出的侧影,那身影明明就在眼前,却仿佛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时光玻璃,疏离又孤单。他那些关于“热闹”、“支棱起来”的大道理,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他沉默下来,不再试图用语言去填补这片寂静。
两人一坐一瘫,在逐渐暗淡的光线里,保持着一种奇异的和平。空气里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以及城市永恒的背景低鸣。
最终,是陈煦的手机铃声打破了这片寂静。尖锐的流行乐节奏显得格外突兀。
陈煦像是被惊醒般跳起来,手忙脚乱地接电话:“喂?啊……马上马上!这就来!”他挂断电话,有些仓促地对叶疏说,“那啥……真得走了,他们催了。”
叶疏微微颔首。
陈煦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回头看了看依旧坐在光影昏暗处的叶疏。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正从他身上褪去,使他看起来像一座即将融入黑暗的雕像。
“那个……周六早上七点,”陈煦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别忘了。”
叶疏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极轻地落在他身上,停顿了一秒。
“嗯。”一个单音节的回应。
陈煦像是得到了什么重要的承诺,脸上重新露出一点笑容:“说定了啊!”
门再次关上。
这一次,公寓彻底沉入了暮色。没有开灯,叶疏在迅速降临的黑暗里坐了很长时间,一动不动。
直到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倒悬的星河,将冰冷的光晕投映在他浅色的瞳孔里,那里面依旧空茫一片,映不出任何烟火。
暮色彻底吞没了房间,唯有窗外遥远的、针尖似的灯火提供着微弱的光源。叶疏在黑暗中又静坐了片刻,直到杯中的残茶彻底冷透,才缓缓起身。
他没有开灯,赤足行走在冰冷的地板上,如同一个熟悉自身领域的幽灵,精准地避开所有家具的轮廓。他进入与客厅相连的狭小卧室,陈设同样极致简约:一张低矮的榻榻米地铺,一套叠得整齐的薄被,再无他物。
他没有立即休息,而是走到卧室的窗边。这扇窗朝向与客厅相反,外面不是璀璨的城市核心,而是一片老城区的屋顶和更远处模糊的山影。夜色更深,那里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大部分区域沉没在墨一样的黑暗里,寂静无声。
他就这样站着,看了很久。不是欣赏,也不是怀念,更像是一种……巡视,或者说,一种无言的陪伴,与那片更广阔的、沉入睡梦中的寂静融为一体。
许久,他才转身,极其简单地洗漱。水流声在寂静的公寓里短暂响起,又很快消失。他躺上地铺,拉过薄被,动作规律得像完成某种仪式。
睡眠对他而言,似乎不是疲惫的必需,而是另一种形式的静默。他闭上眼睛,呼吸很快变得悠长平稳,但眉头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着,仿佛在无梦的睡眠里,依然隔着一层清醒的薄膜,感知着窗外世界的每一次微弱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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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天光未大亮,是一种朦胧的灰蓝色。城市尚未完全苏醒,噪音低至蜂鸣。
叶疏已经醒来。他依旧穿着那身素色的衣裤,坐在客厅的地板上,背对着巨大的落地窗,面对着一面空白的墙壁。姿态并非冥想般的刻意,更像是随意的一坐。
他身旁放着一杯清水。
他没有动,只是呼吸。胸膛的起伏缓慢到近乎停滞。时间在他周围仿佛变得粘稠,流速放缓。尘埃在渐亮的光柱中开始飞舞,像一场无声的微型暴风雪。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门铃再次以一种爆炸性的方式撕裂宁静。比昨天更早,也更充满蛮不讲理的活力。
“叶疏!开门!晨练!晨练时间到!”陈煦的声音穿透门板,洪亮得不像一个清晨该有的动静。“我给你带了早餐!绝对健康!无糖无油全麦三明治!”
叶疏闭合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如同蝶翅沾露。他缓缓睁开眼,浅色的瞳孔里没有一丝刚醒的懵懂,只有一片被打扰后的、深不见底的平静。他没有起身。
门外的人似乎笃定他就在门后,开始有节奏地拍门:“叶——疏——!我知道你醒了!你的生物钟比闹钟还准!快开门!三明治要凉了!”
拍门声和喊声持续着,带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着。
叶疏极轻地、几乎无声地吁出一口气。这口气里带着一种近乎认命般的极淡无奈。他终于站起身,走向门口。
门开。陈煦穿着一身火红的运动服,头发似乎都精神抖擞地立着几根,脸上洋溢着过盛的笑容,手里举着一个牛皮纸袋。
“早上好!一日之计在于晨!看我多够意思,陪你晨练!”他再次不等邀请就挤了进来,带来一身室外清冷的空气和蓬勃的热力。
叶疏向后退了半步,沉默地看着他。
“来来来,趁热吃!”陈煦把纸袋塞给叶疏,自己则熟门熟路地开始做伸展运动,压腿,扭腰,嘴里还喊着口号,“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叶疏低头看了看纸袋,里面是一个包装朴素的三明治。他拿出三明治,拆开包装纸,低头咬了一小口。缓慢地咀嚼,面无表情。
“怎么样?健康吧?我盯着店员做的,绝对没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陈煦一边高抬腿一边问,气息丝毫不乱。
“嗯。”叶疏咽下口中食物,给出了一个音节的评价。他走到桌边,拿起那杯凉水,就着喝了一口。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陈煦自动翻译,运动得更起劲了,“等你吃完,咱们下楼跑两圈?就绕着后面那个小公园?这个点人少,空气好!”
叶疏拿着三明治,目光投向窗外。灰蓝色的天空正在逐渐变亮,染上浅金。
“今天,”他开口,声音因为刚吃干涩的食物而略显低哑,“空气质量指数,73,良偏下。PM2.5颗粒物悬浮,吸入过量对呼吸道无益。”
陈煦的动作僵在半空,表情垮掉:“……叶疏,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扫兴?偶尔运动一下出出汗,对身体好!”
“汗液蒸发带走体表水分和电解质,”叶疏又咬了一口三明治,平静地陈述,“需要额外补充。并且,晨间血管张力较高,剧烈运动可能增加心血管负荷。”
陈煦彻底没了脾气,瘫倒在沙发上,哀嚎:“跟你聊天真是太难了!我就是想拉你动一动嘛!你看你脸色白的,跟从来没晒过太阳一样!”
叶疏吃完最后一口三明治,将包装纸仔细叠好,放进垃圾桶。他走到窗边,望着楼下开始逐渐出现行人和车辆的小街。
“晒太阳,”他背对着陈煦,声音清淡,“隔着玻璃,无效。需直接暴露于紫外线B波段,但需注意时长,避免晒伤及增加皮肤癌风险。”
陈煦在沙发上装死,用抱枕捂住脸:“我不听了我不听了!你念经似的……”
叶疏不再说话。晨光越来越亮,将他站在窗前的身影勾勒得清晰起来。楼下,一个老人正慢悠悠地打着太极拳,动作舒缓如云卷云舒。
陈煦从抱枕里露出一只眼睛,偷偷看着叶疏的背影。那身影挺拔却疏离,仿佛随时会融化在越来越强烈的光线里。他忽然放下抱枕,语气认真了些:“叶疏,你一个人……到底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叶疏没有回头,也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或许追随着楼下老人一个缓慢的推手动作,或许落在了更远的天际。
就在陈煦以为他又会用那种玄之又玄的话搪塞过去时,他听到叶疏的声音传来,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没想什么。”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表达,“只是看着。听着。”
“看着?听着?”陈煦坐起身,不解,“看什么?听什么?”
“光线的变化。灰尘的轨迹。风的走向。”叶疏的声音依旧平淡,列举着这些微不足道的事物,“楼下的对话。远处工地的声音。水管里的流水声。”
陈煦愣住了。他试图去想象那种状态——不是思考,不是回忆,不是计划,只是纯粹地感知这些细微到几乎被所有人忽略的存在。这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空洞和……敬畏。
“那……然后呢?”他忍不住追问。
“没有然后。”叶疏缓缓转过身,晨光在他身后铺开,让他的面容有些模糊,只有那双浅色的眼睛依旧清晰,平静地看向陈煦,“它们存在。我感知。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陈煦张了张嘴,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着叶疏,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所以为的“孤独”和“无聊”,对叶疏而言,可能是一片无比丰富、无比浩瀚的世界。而他试图强行塞给他的热闹和“正常生活”,或许才是真正的嘈杂和干扰。
房间内陷入一种奇异的沉默。只有楼下隐约传来的车声和窗外渐强的鸟鸣。
陈煦挠挠头,第一次显得有些无措和讪讪:“哦……这样啊……”
叶疏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重新走向厨房,拿起水壶接水,似乎准备泡今天的第一杯茶。他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刚才那段对话只是拂过水面的一片落叶,未曾引起任何波澜。
陈煦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今天这份过于热情的“晨练邀请”,或许真的很多余。
他摸了摸鼻子,从沙发上站起来:“那……那你喝茶吧。我……我先走了?公司还有个早会……”
“嗯。”叶疏背对着他,应了一声。
陈煦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回头说:“那……周六徒步,还去吗?”
水流声哗哗作响。叶疏没有回头。
就在陈煦以为不会得到回答时,那个清淡的声音混着水声传来:
“嗯。”
水壶注满的嗡鸣声取代了水流声,成为厨房里的主调。陈煦站在门口,手握着门把,那个来自叶疏的、混在水声里的“嗯”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虽然轻,却确凿地落下了。他脸上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亮光,随即又用力点点头,像是要说服自己。
“说定了!周六!七点!我准时到!”他几乎是喊着说出这句话,然后像是怕叶疏反悔,飞快地拉开门闪了出去。
门“咔哒”一声合拢,将陈煦残留的那点活力彻底关在外面。
厨房里,水壶的嗡鸣声越来越大,逐渐变得尖锐,直至达到顶点,然后“咔”地一声跳闸,世界重归寂静。只有电热丝冷却时细微的“滋滋”声还在延续。
叶疏拿起水壶,将滚水注入早已放好茶叶的素陶杯。干燥蜷缩的叶片在激流中翻滚、舒展,释放出比昨日更浓郁的、带着山野微涩气息的茶香,迅速霸占了空气。
他端着茶杯,没有走回客厅的沙发,而是就倚在冰冷的流理台边,小口啜饮着。烫热的茶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暖意,随即被身体的恒温所同化。
晨光此刻已十分明亮,透过窗户,将厨房这一小片区域也照得通透。光线里,可以看清流理台面上极其细微的磨损痕迹,以及杯沿升起的那一缕几乎透明的、盘旋向上的水汽。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对面的白色墙砖上,似乎在遵循着他自己所说的——“只是看着”。
喝完一杯茶,他仔细地洗净杯子,倒扣在沥水架上。然后,他走向公寓的大门。不是要出去,而是从门后的一个极其简陋的挂钩上,取下一件同样是灰白色的、质地柔软的连帽薄外套。穿上,拉链拉到胸口。
他再次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楼下街道已然苏醒,车流开始汇聚,鸣笛声、引擎声隐约可闻。行色匆匆的人影如同被无形之力驱赶的蚁群,沿着人行道快速移动。
看了一会儿,他转身,走向门口。没有特意换鞋,只是穿着那双室内穿的软底布鞋,打开了门。
楼道里空无一人,感应灯因为他开门的动静而亮起。他走入电梯,按下底楼的按钮。电梯下行时微弱的失重感并未让他有任何表情变化。
公寓楼的大厅简洁冰冷,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物业人员对他点头示意,似乎对他这副打扮在这个时间出现习以为常。叶疏微微颔首回礼,脚步未停,推开沉重的玻璃门,走进了室外。
刹那间,庞大的城市声浪包裹而来。汽车的尾气、早餐摊贩的食物香气、灰尘、以及无数人身上散发的混杂气息,形成一股粘稠的暖流,与公寓里那种澄澈冰冷的寂静截然不同。
叶疏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像是潜水者突然潜入不同水温的交界层。但他很快适应,依旧用那种不紧不慢的步调,沿着人行道向前走去。
他并非没有目的地。只是他的目的地并非某个具体的店铺或场所。他行走,更像是一种对周遭环境的沉浸式扫描。
他的目光掠过路边被修剪得整齐却毫无生气的绿化带,一株叶片发黄的小树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停留了数秒,目光在那不健康的黄色上停留,仿佛在读取某种信息,然后继续前行。
他经过一个公交站台,几个上班族正低头刷着手机,脸上带着焦虑或麻木。他的视线从他们屏幕的反光上一扫而过,没有任何停留,仿佛那是最无意义的噪点。
在一个十字路口等待红灯时,他身边站着一对小声争吵的情侣。女人语气急促地抱怨着什么,男人眉头紧锁,不耐烦地反驳。他们的情绪像一团躁动的低压气旋。
叶疏站在气旋的边缘,目光平静地看着对面红灯跳动的数字。直到绿灯亮起,那对情侣带着未化解的怨气快步离开,他才随着人流走过斑马线。自始至终,未曾侧目。
他走进一家大型超市。里面光线明亮,货物堆积如山,广播里播放着欢快却聒噪的音乐,购物车滚轮摩擦地面发出巨大的噪音。许多人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搜寻表情。
叶疏在一个卖米的货架前停下。不同品牌、不同产地的米被装在透明的塑料包装里,堆叠成墙。他伸出手,指尖极轻地掠过那些包装袋,并非在挑选,更像是在感受那透过塑料的、极其微弱的谷物质感。他的眼神专注,如同学者审视古籍。
一个促销员热情地走过来:“先生,想买米吗?我们这款东北香米正在做活动……”
叶疏像是没有听见,收回手,转身走向旁边的蔬果区。促销员尴尬地站在原地。
蔬果区色彩斑斓,充满了被强行催熟和精心保鲜的活力。他在一个堆放着橙子的摊位前停下,拿起一个。橙子表皮鲜艳,触感却有些过于光滑坚韧。他低头,极轻地嗅了一下,然后微微蹙了一下眉,将橙子放回原处。
他没有购买任何东西,只是这样缓慢地、无声地穿梭在拥挤的货架之间,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行走在一个巨大而喧嚣的生态箱里。周围的嘈杂、拥挤、商业化的热情,似乎都无法真正侵入他周身那寸许的无形屏障。
最终,他从另一个出口离开超市,绕了一条稍远的路返回公寓。
回去的路旁,有一个小小的街心公园,几个老人在里面慢悠悠地打着太极,下着象棋。一个孩子追着一个彩色皮球,发出咯咯的笑声。
叶疏在公园边缘的铁艺长椅上坐了下来。他没有看那些老人,也没有看那个孩子,只是看着不远处一株正开始飘落黄叶的银杏树。金黄的叶片旋转着、摇曳着,无声地坠落,在草地上铺开薄薄一层。
他就这样安静地看着,仿佛那落叶的过程里蕴含着宇宙至理。
风起,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也卷起几片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飞远。
他微微抬起头,感受着风拂过脸颊的触感,浅色的瞳孔里映着秋日高远的蓝天和流动的云。
那一刻,他坐在喧嚣城市的街边,却仿佛坐在了世界尽头。
一片银杏叶被风送来,恰好落在他并拢的膝盖上。叶片金黄,边缘已有少许焦褐。
他低头,看着那片叶子,看了很久。然后,他伸出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拈起叶柄,将叶子举到眼前,对着光,仔细看着上面细微的脉络,如同阅读一封来自秋天的密信。
看完,他手腕轻轻一抖,将那叶子重新送还风中。看着它飘摇着,落向更远处的草丛。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外套,朝着公寓楼的方向,不疾不徐地走去。
背影依旧清瘦疏离,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仿佛他只是暂时降落在人间,很快便会乘风归去。
回到公寓楼下的厅堂,冰冷的空调风取代了室外温吞的空气。物业人员再次对他点头,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这位先生外出的时间似乎比平时稍长了些。叶疏依旧以轻微的颔首回应,如同程序设定好的礼貌反馈,并无多余情绪。
电梯上行,数字安静地跳动。狭小的空间里残留着不知名住户的香水味,甜腻尖锐,与叶疏身上带来的、几不可闻的室外尘埃和秋风气息格格不入。他目光平视着金属门板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一片朦胧的灰白。
“叮。”
电梯门滑开,走廊寂静。感应灯因他的脚步亮起,昏黄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铺着暗色地毯的廊道上,无声移动。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推开门的瞬间,公寓内那片被他豢养已久的、近乎凝固的寂静扑面而来,迅速将他包裹,洗刷掉室外沾染的所有喧嚣杂音。他站在玄关,像一株重新被移回适宜环境的植物,极细微地舒展了一下——并非身体动作,而是某种内在的、无形的气息沉淀下来。
他脱下外套,挂回原处。换上室内柔软的布鞋。走到流理台前,再次拿起水壶。这一次,他没有立刻接水,而是先伸出手指,极轻地抹过台面——上面有一粒几乎看不见的、从室外带进来的微尘。
动作完成,他才开始接水,烧水。重复清晨的步骤,泡一杯相同的野茶。
然后,他端着茶杯,走向那张长桌。桌上除了清晨陈煦留下的那个牛皮纸袋的折痕,空无一物。他没有坐在沙发或椅子上,而是直接在地板上坐下,背靠着桌腿,一条腿随意曲起,手臂搭在膝盖上。
这个姿势让他显得不那么像一件陈列品,多了几分罕见的、松懈下来的凡人气。虽然他的眼神依旧空远。
他就这样坐着,喝茶,看着光线在房间内缓慢移动,从东墙滑向南墙,角度逐渐拉高,亮度达到顶峰,然后开始变得柔和,染上淡淡的金黄。
期间,他起来过一次,添了一次水。
午后,门铃没有响。手机也安静地躺在角落——除了陈煦发来的那张山顶照片,没有任何新信息。世界仿佛将他暂时遗忘,或者说,他成功地将世界暂时屏蔽在外。
当西斜的阳光将窗框的影子拉得极长,投在地板像一道清晰的栅栏时,他放下了早已凉透的茶杯。
他站起身,走到卧室,从榻榻米地铺的角落,拿起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木制盒子。盒子没有任何雕饰,表面只有木材天然的纹理,触手温润。
他捧着盒子回到客厅,在夕阳恰好能照到的一片地板上坐下。打开盒盖。里面并非什么奇珍异宝,而是些零碎寻常之物:几块颜色形状各异的卵石,表皮被摩挲得光滑;一截枯死的、形态奇特的树枝;几片保存完好的落叶,叶脉清晰如画;还有一小叠用麻绳捆扎的宣纸条,上面用极淡的墨迹写着些难以辨认的、零散的字句。
他并未逐一拿起赏玩,只是看着。目光在这些物件上缓缓流过,如同微风拂过水面,不起波澜,却自有深意。他的手指悬在空中,偶尔极轻地掠过某块石头的表面,或某片叶子的边缘,并不触碰实,更像是在感受它们所承载的、无形的时光和信息。
他拿起最上面一张宣纸条。上面的墨迹极淡,似欲褪去,写着两个字:【舟逝】。
没有上下文,没有日期。只是两个字。
他看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夕阳的金光正好落在那纸条上,将泛黄的纸色染得更深,那淡墨的字迹反而在光线下显得清晰了些许。
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眼神似乎变得更加悠远,仿佛穿透了纸张,看到了其背后无尽的、流动的虚空。
最终,他将纸条轻轻放回原处,盖上了木盒盖子。
他将盒子捧起,走回卧室,将它放回原位,仿佛那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每日例行的插曲。
做完这一切,夕阳已大半沉入远山之后,天空只剩下绚烂却短暂的余晖,室内光线迅速暗淡下去。
他没有开灯。
走到厨房,他并没有准备复杂的晚餐,只是从橱柜里拿出一小袋燕麦片,用热水冲泡。又洗了一小颗生菜,撕成几片,放入盘中,没有加任何酱料。
他就站在厨房的微光里,慢条斯理地吃完了这顿简单到近乎寡淡的晚餐。咀嚼燕麦片时几乎没有声音,吃生菜时,清脆的声响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洗净碗盘,一切归位。
夜色彻底降临。城市的灯火再次成为主角,透过落地窗,将冰冷跳跃的光斑投映在墙壁和地板上。
叶疏在黑暗中静立片刻,然后如同昨夜一样,简单洗漱,躺上地铺。
闭眼。
呼吸变得悠长平稳。
公寓陷入了比昨夜更深的沉寂。仿佛白日里陈煦的闯入、超市的喧嚣、街心公园的落叶,都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幻梦。
唯有窗台上那盆绿萝,在窗外霓虹灯间歇性的映照下,叶片呈现出一种不真实的、幽绿的微光。
而在那片绝对的寂静和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极其缓慢地、无声地酝酿。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源自于叶疏那看似古井无波的内在。
是一种极其微弱的、近乎幻觉的……波动。
如同最深的海底,由于某种遥远的地壳变迁,传来的一丝几乎无法被仪器探测的震动。
它尚未浮上海面,形成涟漪。
但它确实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