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晏明之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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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喧嚣在百米之下蒸腾，如同被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光，并非来自炽烈的太阳，而是北方秋季午后那种稀薄、冷淡、却异常明亮的天光，从一整面毫无遮挡的落地窗涌入，填满了这间公寓。
这里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更像一个尚未入住、或即将搬离的样板间。墙壁是毫无情绪的白，地板是浅淡的原木色，磨损甚少。家具寥寥无几：一张低矮的素色沙发，一张同样质地的单人椅，一张看起来像是用旧门板直接搭在铁架上的长桌。没有电视，没有书架，没有装饰画。唯一称得上“多”的东西，是光线本身，以及光线中无声飞舞的亿万尘埃。
叶疏就坐在那片光里，坐在沙发边缘，仿佛一件被暂时安置于此的静物。
他穿着灰白色的亚麻长裤和同色的圆领衫，赤着脚，踝骨清晰分明。身形清瘦，但并不显得脆弱，更像一株长期生长在风大、贫瘠之地的植物，有种内敛的韧劲。他的头发是淡蓝色，发尾带有一丝白色，柔软地垂落，几缕遮住了额角。面容平静，近乎无欲无求，五官像是被流水经年累月打磨过的卵石，没有尖锐的棱角，却也难以留下深刻的印记。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颜色极浅，近乎某种稀有的琥珀，此刻正望着窗外辽远的天际线，却又似乎没有聚焦在任何具体之物上。那目光里有一种穿透性的澄澈，同时却又弥漫着无边无际的疏离。仿佛他看的不是风景，而是风景背后运行的、某种常人无法察觉的规律。
空气中只有极细微的声响——他自己的呼吸声，几乎听不见；远处模糊的城市底噪；以及，窗台上一小盆绿萝叶片上，一只微小飞虫爬过的、几乎不存在的窸窣。
忽然，那飞虫振翅，想要飞起，却一头撞在明亮的玻璃上，发出微不足道的一记轻响。它晕头转向地落下，在窗台上徒劳地打转。
叶疏的目光终于动了一下，从无穷远处收归，落在那只小虫身上。他看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伸出手。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既不快也不慢，只是恰好在那小虫再次试图起飞时，用指尖极轻地拂过窗台边缘。
小虫被这股微弱的气流带动，翻过了窗台铝合金的边界，落入了窗外自由的空气里，瞬间不见了。
他收回手，指尖在光线下似乎泛着微光，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整个过程无声无息，没有情绪，如同风吹叶落，云卷云舒。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不是一声，而是连续不断、带着一种不屈不挠生命力的“叮咚叮咚叮咚——”。
这声音粗暴地撕裂了公寓里绝对的寂静。
叶疏的眉尖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极其细微，像是平静湖面被一粒微尘惊扰出的、瞬息平复的涟漪。他没有立刻动。
门外传来一个清亮又有点吵嚷的男声，穿透门板：“叶疏！开门！我知道你在家！别装不在！我闻到茶香了！”——纯属胡说八道，他今天还没泡茶。
叶疏又静坐了两秒，似乎在等待这突如其来的干扰自行消失。但门铃和喊声持续不断，大有不开门就响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他终于站起身，动作依旧不疾不徐，赤脚踏过微凉的地板，走向门口。没有透过猫眼去看，直接伸手打开了门。
门外，瞬间涌进来的不只是声音，还有一种蓬勃的、几乎能触碰到实质的活力。
陈煦穿着一件亮蓝色的卫衣，笑容灿烂得晃眼，手里拎着一个印着夸张logo的外卖纸袋，整个人像一颗刚刚跃出地平线的太阳，瞬间将走廊昏暗的光线都点亮了。
“哈哈！果然在家！”他得意洋洋，不等邀请就侧身挤了进来，熟门熟路地弯腰换鞋，“你这门铃都快被我按坏了，下次得换个更结实的。”
他带来的气息瞬间侵占了玄关这片区域——微汗的气息、外卖食物的香气、还有他身上那种特有的、阳光晒过棉布般的味道。
叶疏在他挤进来的同时，微微向后让了半步，给他腾出空间，也下意识地拉开一点距离。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陈煦自顾自地忙活。
“看我给你带什么了？”陈煦换上拖鞋，举高手里的袋子，献宝似的，“‘甜星坊’的新品！爆浆巧克力熔岩蛋糕！排队排了半小时！据说好吃到能让人忘记烦恼！”
浓郁的甜腻气味从纸袋里散发出来，与这间公寓清冷寡淡的空气激烈交锋。
叶疏的目光在那花哨的纸袋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回陈煦因兴奋而泛着红光的脸上。他的声音响起，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清淡，微凉，几乎不起波澜：
“糖。脂肪。反式脂肪酸。还有……人工香精。”
他顿了顿，看着陈煦瞬间垮下去一点的嘴角，补充了最后两个字：
“很多。”
陈煦脸上的灿烂笑容凝固了一瞬，像被戳破的气球，但立刻又以更强的韧性反弹回来。他啧了一声，把纸袋往那张旧门板桌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叶疏同志，你能不能有点生活趣味？这是甜品！是快乐！是能量炸弹！”他一边说着，一边毫不客气地自己动手从袋子里掏出那个包装精致的小盒子，三两下拆开，露出里面黑乎乎、看起来确实十分“爆浆”的蛋糕。“尝尝嘛，就一口！保证你吃完看这个世界都带滤镜！”
他拿起附送的小勺，挖了大大一勺，那浓郁的、几乎呈流体状的巧克力酱颤巍巍地悬在勺尖，再一次试图递到叶疏嘴边。他的眼神热切，充满了不容拒绝的期待。
叶疏看着那勺近乎黑色的甜腻物体，又看看陈煦亮得惊人的眼睛。公寓里原本冰冷澄澈的空气似乎都被这蛋糕和陈煦的热情搅得粘稠温热起来。他沉默着，那沉默像一层薄而坚韧的膜，将外界的喧嚣与热度稍稍隔开。
几秒钟后，他几不可闻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微尘落入古井，极轻，却打破了绝对的平静。他微微张开淡色的嘴唇，接受了那勺蛋糕。
甜。腻。厚重的可可味和糖浆味瞬间侵占味蕾，紧接着是更复杂的、来自工业香精的虚假风味。叶疏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既没有享受的愉悦，也没有厌恶的皱眉，只是平静地咀嚼、吞咽，如同完成一个必要的程序。
“怎么样？”陈煦紧盯着他，迫不及待地问，举着勺子的手还停在半空。
叶疏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白水，喝了一口，清水略微冲淡了口腔里的黏腻感。
“甜。”他给出了和之前一样的、单一的评价，听不出任何情绪倾向。
“对吧！我就说好吃！”陈煦自动将这个词翻译成了最高级别的赞美，心满意足地收回勺子，毫不介意地塞进自己嘴里，夸张地咀嚼起来，发出满足的叹息，“嗯——！绝了！”
叶疏不再看他，转身走向开放式厨房那片狭小的区域。他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素陶茶杯，放入一小撮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干枯叶片似的野茶，然后拿起电水壶接水。水流声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陈煦一边吃着蛋糕，一边在客厅里踱步，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房间，最后落在窗台那盆绿萝上。
“哎，你这绿萝好像长得不错啊，叶子比上次绿了点。”他凑过去，用手指拨弄了一下叶片。
“它只是活着。”叶疏背对着他，看着电水壶上逐渐亮起的加热指示灯，声音平淡地传来。水壶开始发出低沉的嗡鸣。
“活着就不错了嘛！”陈煦不以为意，又转向那面巨大的落地窗，“你这里是真无敌，就是感觉……太亮了，也太空了。要不要买个窗帘？或者挂点画？我认识个朋友搞装饰画的，给你弄两幅？”
“光不需要被遮挡。”叶疏回答。水壶的嗡鸣声越来越大。
“那多晃眼啊……”陈煦嘀咕着，忽然看到窗外远处天空飘来一片不大的云，“哟，好像要变天？刚才还晴着呢。”
“只是路过。”叶疏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电水壶“咔哒”一声跳闸，沸腾的嗡鸣戛然而止。他拿起水壶，将滚烫的水注入茶杯，干燥的茶叶瞬间被激活，舒展，散发出一种极其清淡的、带着微涩植物气息的茶香，迅速而无声地对抗着空气中残留的蛋糕甜腻。
陈煦吸了吸鼻子，被茶香吸引，凑过来：“你这什么茶？闻着好怪，像……草味儿。”
“野茶。”叶疏端着茶杯，走回客厅，却没有坐下，只是站在光影交界处，小口啜饮着滚烫的茶水。水汽氤氲，模糊了他过于清晰平淡的眉眼。
陈煦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语气半真半假：“叶疏，我说真的，你整天一个人待在这空房子里，对着光发呆，喝这种没味的草叶子水，你不闷吗？不无聊吗？不下楼走走，看看人？或者找个女朋友？”
叶疏吹开杯沿的热气，眼睫低垂，看着杯中沉浮的叶片。
“人看多了，”他喝了一口茶，声音被热水熨得略微湿润，却依旧清淡，“更喜欢草木和水。”
陈煦被噎了一下，翻了个白眼，决定放弃说教。他三两口把剩下的蛋糕解决掉，拍了拍手：“行吧行吧，您老境界高。对了，周末！周末有空没？我发现一特棒的徒步路线，人少，景美，空气新鲜！绝对适合你这种……呃……自然之子？”
叶疏的目光投向窗外。那片云果然只是路过，天空依旧湛蓝。城市的声音微弱地渗透上来。
“人多。”他给出预设的答案。
“保证没人！那地方偏着呢！就这么定了啊！周六早上我来接你！”陈煦自顾自地拍板，完全不给对方拒绝的机会，仿佛这只是通知一声。他深知对付叶疏，只能采用这种“强买强卖”的方式。
叶疏端着茶杯，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他沉默地喝着茶，那沉默像是一种默许，又像只是懒得再费口舌反驳。
陈煦当他答应了，心情大好，开始哼着不成调的歌，手脚利落地把蛋糕包装纸收进外卖袋，打了个结。
“成了，快乐投喂完毕！我撤了！还有个局！”他风风火火地走向门口，换上自己的鞋，拉开门。
喧嚣的人间气息再次涌入。
“走了啊！记得周六！早上七点！不许睡懒觉！”他朝屋里挥挥手，砰地一声带上了门。
所有的声音和活力瞬间被隔绝在外。
公寓里重新恢复了绝对的寂静，只剩下窗外永恒的城市底噪，以及空气中一丝顽固的、不和谐的甜腻尾调，正被那清苦的茶香一丝丝吞噬、净化。
叶疏站在原地，没有动。他杯中的茶水已下去一半，温度略降。
他抬起眼，再次望向窗外辽远的天际线，目光空茫，仿佛刚才的一切喧嚣、甜腻、热情的强行闯入，都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未曾在他那片寂静的神性领域里，留下任何真正的痕迹。
只有地板上，方才陈煦站过的地方，留下了一个极淡的、带着室外尘土的鞋印。
叶疏的目光垂下，落在那鞋印上，看了片刻。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挪动脚步，走到厨房，拿出一块微湿的抹布，回到原地，蹲下身，用最节省动作的方式，仔细地、无声地，将那个鞋印擦去了。
仿佛擦去了一粒偶然落入净土的尘埃。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晏明之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