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火药和蒸汽机》Hyeanidae

9、第九章

　　又一天清晨，维罗妮卡搁下羽毛笔，将写给姐姐的信递给达丽娅。女仆娴熟地接过信件，装封、封口、印火漆。
　　阿斯塔照样等在门外。她最近往山庄跑得很勤，每次都是跟维罗妮卡混在一起。这几天里，她们去了莱锡最大的玻璃花房，品尝了冠绝莱锡的玫瑰石榴茶；她们邀请了一群女仆和爱什莉，在山庄的露台开了茶会，给小狗投喂了许多黄油饼干；她们又跟西尔维娅和莎莉一起骑马去郊外的田野疯跑，中午就在外面野餐。西尔维娅对维罗妮卡的马术十分满意，不停催促她加入仲夏巡猎的队伍。
　　“快进来吧。”维罗妮卡还没换下睡衣，就坐在床头朝她招手，“咱们等会一块吃完早饭再走。”
　　“我吃过了。”阿斯塔一面说，一面侧身溜进门。不知为何，她进门的动作总是很克制，没什么动静，说句不好听的，甚至有点贼头贼脑。
　　“那也吃点。你个子这么高，多吃两口怎么了。”维罗妮卡仰倒在床上，打了个滚。新换的被褥有股熏香的味道，是她喜欢的清新香气。
　　“哎，你有好多书啊。”阿斯塔似乎对她的书桌和书架很感兴趣，“我可以看吗？”
　　“随意。”
　　阿斯塔取下一本，翻了几页，中间夹的一张纸掉了出来。她附身捡起纸页，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露出困惑的神色：“这写的是什么啊？”
　　维罗妮卡坐起身，瞥了一眼，又躺了回去。“我的笔记，是术阵解析。上面是古语，龙的语言，魔法的语言。”
　　“什么是术阵？”
　　“术阵就是魔力流转遵循的原则。魔力根据不同的方式流转，就会产生不同的结果。大部分常见的魔法都有固定的术阵，可以在施术前准备，施术时比较便利，而且减少失误的概率。”
　　“这术阵有什么意义吗？我看是一堆奇怪的画……”
　　维罗妮卡再次坐起来，接过手稿，一面介绍，一面点着临摹的术阵，指给阿斯塔看：“术阵通常有最基本的三个部分，由中心对称的封闭图形代表的循环、蕴藏力量的符文和象征力量来源的符号，就是中间这个。魔法是籍由魔力达成的结果，而魔力是来自不可见世界的力量。魔法师通过媒介与不可见世界建立联系、提取魔力，然后使它在现世中显现，从而进行运用。在这个过程中，术阵既能作为建立联系的媒介，又能在运用魔法时作为指引。”
　　“啊，听起来好复杂。”阿斯塔挠着头发，“那你会施术吗？”
　　“不会。我没有素材，而且接触不可见世界和运用魔力都是极其精密的过程，没有长时间的专业训练无法掌握方法……”
　　妮拉轻叩了两下门，端着餐盘进屋。由于今天带了两人份的早餐，妮拉身后还有一个女仆，她年纪更小，两眼不住地四处打量。阿斯塔应该认识她，欢快地跟她打招呼，她笑着说了几句打趣的话，直到妮拉呵斥才住嘴。
　　两人把术阵的话题抛之脑后，很快吃完了早餐。阿斯塔从门缝溜了出去，维罗妮卡快速换好衣服，随后兴致冲冲地跟阿斯塔手挽着手走下楼梯。
　　“维罗妮卡。”
　　玛丽娜出现在餐厅门口。她盛装打扮，应该又要找当地的夫人小姐们喝茶去了。维罗妮卡不喜欢社交，但玛丽娜热衷于此。
　　阿斯塔规矩地行礼。玛丽娜朝她点了点头，示意维罗妮卡借一步说话。维罗妮卡跟着母亲转进餐厅，阿斯塔识趣地离远了些，以免听到两人交谈。
　　“维罗妮卡，我很高兴你交到了朋友。”玛丽娜牵起维罗妮卡的手，轻轻揉捏她的手指。维罗妮卡知道，这种时候，她的下一句话总会有“不过”。
　　“……不过你或许该交些其他的朋友。”果不其然，玛丽娜继续说道，“比如说议员的千金，或者信天翁航运公司的雪妮夫人……还有莱斯彻，你自从来到灰崖山庄，除了跟大家共进晚餐之外，根本就没跟他有过交流。这孩子确实不懂女孩的心思，但你们也不能跟陌生人似的，一句话也不说呀。”
　　“如果莱斯彻来邀请我，我当然不会把他撂在一边。”维罗妮卡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耳边的一缕碎发，“他都不来找我说话。您不是总说，淑女应该保持矜持么？难不成我还要主动贴上去？”
　　玛丽娜哭笑不得。“孩子，他确实应该主动一点，但你也得待在山庄呀！你每天一吃完早餐就出去玩，傍晚才回来，然后就回自己的房间洗漱……他该怎么邀请你呢？他昨天下午一直在一楼等你，但你过了晚餐时间才从后门偷偷回来，他根本找不到你呀！”
　　是这样吗？维罗妮卡觉得莱斯彻分明对她不感兴趣，前天她跟阿斯塔和女仆们开了一下午茶会，可是一直待在山庄呢，他都没有出面。茶会散场时也还没到晚餐时间，也不见他来邀请。“您怎么知道他是等我的？说不定他就喜欢坐在大厅里。”
　　玛丽娜忍俊不禁，伸手轻轻拍了维罗妮卡一下。“你这孩子！他傻坐在大厅干嘛？你好歹在山庄待上一两天，给他点机会，如果他不邀请你，你之后尽管去玩就好了。”
　　“好吧。”维罗妮卡撇了撇嘴，“我明天约好跟西尔维娅和莎莉去仲夏巡猎，等巡猎结束，我就待在山庄。但我觉得他不会……”
　　“若是如此，就说明他对你没有感情，妈妈也不会让你跟他订婚。”玛丽娜捧起维罗妮卡的脸颊，声音轻柔而坚定，“我宁愿你留在我身边，也不想你嫁给一个不爱护你的人。你尽管放心，如果你不想待在这里，我就带你回家。”
　　维罗妮卡蹭了蹭妈妈的掌心。妈妈总是最关爱她的，尽管妈妈有时候会跟她意见不一，也会教训她，但她相信，如果她在外面的世界受伤，她永远可以回到妈妈的怀抱。
　　玛丽娜欣慰地揉了揉维罗妮卡的发顶。“好了，乖孩子，出去玩吧，只要别受伤就好。”
　　“晚上见，妈妈。”维罗妮卡挥手告别，继续跟阿斯塔手挽着手，出门去了。
　　两人今天要去中央谷地。野外的光景虽好，但维罗妮卡目前还没有适应长时间骑马。昨天阿斯塔提到中央谷地的纪念公园有几块从地下陵墓搬来的石碑，维罗妮卡直觉可能有些值得记录的魔法痕迹，顺便去看一眼。当然，此行的主要目的还是参观谷地修道院，熟悉一下仲夏巡猎的流程——既然答应参加仲夏巡猎，总不能一知半解、闹出笑话。
　　车轮滚滚，从莱锡西南方向的高地下行。中央谷地的建筑风格与南区或东区都截然不同，它更为混杂，也更为庞大，那是一堆人造的、宏观的、展示性的岩石和混凝土，恢宏的穹顶和精细的雕琢所构成的空间里，居住着艺术、历史和集体意志，任何一个个体都是匆匆过客。
　　纪念公园的人并不算多。这里离居民区有点远，没有许多草坪、长椅和碎石小径，对于当地人来说不是一个休闲的好去处，而莱锡的游客量无法填满这块巨大的空间。这里有众多大理石雕像，例如赫利姆那一众阿利诺兹皇帝。维罗妮卡认不全他们，正如同许多因为学年考核抓耳挠腮的历史系学生。
　　“那些石头在这里。”阿斯塔拉着维罗妮卡绕过那些雕像，来到纪念公园东南角的空地。几块残破的石碑竖立在一个用白石砖围起来的圆顶小屋中，满是晦涩难懂的古代文字。
　　“没什么人关注这里。我也是从德米特大叔那里听的，他说这些石头是十年前翻修纪念公园时才摆在这里的。大概是新任官老爷们觉得魔法也是值得纪念的一角吧。”
　　阿斯塔一面说，两人一面踏入小屋。一个褐色的脑袋从石碑后探出来，蓝眼睛在两人身上聚焦。
　　“你好！”阿斯塔朝萨玛尔打招呼。那位在龙塔下有过一面之缘的青年简短地回应，合上手中的笔记本。他的另外两个伙伴不在身边，那堆木箱也不见踪影。他带了一只用旧的斜挎包，缀着由两节蛇脊椎和沙色羽毛做成的装饰。
　　“看来你对祭坛挺感兴趣的嘛。”阿斯塔自来熟地上前攀谈，“那个说什么艺术啊采风啊的家伙不来吗？”
　　“他的性子难以捉摸。”萨玛尔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躲开了阿斯塔伸向自己肩膀的手。
　　“所以你一个人来采风？你也想当艺术家？”
　　“我没什么艺术细胞。”
　　“那你就是在研究魔法了？”
　　阿斯塔用打趣的语气问，然而萨玛尔倒是坦然地承认了：“我对魔法有些个人兴趣。”
　　“哇！真荣幸，我认识了两个魔法师！”阿斯塔欢呼起来，仔细端详起萨玛尔挎包上的装饰，“这难不成是什么魔法道具？”
　　“好了，阿斯塔。”尽管萨玛尔的表情平静无波，维罗妮卡还是莫名察觉到了他的局促，伸手把阿斯塔拉了回来。难不成是因为莱斯彻那个石膏脸，她察言观色的能力提高了？“那只是装饰。未经处理的蛇骨基本无法作为素材使用。”
　　“为什么啊？”
　　“这与灵智有关。”维罗妮卡耐心解释，“灵智被认为是生物本身与不可见世界相连的属性，在生物存活时极其活跃，死后则逐渐趋于静态、凝结于尸骸之中，有助于魔法师接触不可见世界。随着尸骸腐烂，灵智会呈现两种可能的状态，一是在难以腐坏的部分富集，二是逐渐消失，回归不可见世界。灵智越高的物种越容易呈现出第一种状态，但蛇的灵智不够高，普通的蛇骨里很少有灵智存留。”
　　萨玛尔的眼睛似乎亮了一点，投来赞同的视线。
　　阿斯塔若有所思。片刻后，她的眉毛微微拧了起来，问道：“那人骨呢？”
　　“你在想什么呀！”维罗妮卡大惊失色，“人怎么可以被用作材料？”
　　阿斯塔眨了眨眼，维罗妮卡甚至从她眼中看出了几分孩童般天真懵懂的意味，然而她口中吐出的字句却令人毛骨悚然：“可人灵智应该比蛇高吧，而且人骨又很容易弄到。”
　　“你不要说这种话！”维罗妮卡差点想捂住阿斯塔的嘴，如果是在一千年前，她绝对会因为研究禁术被焚烧示众。
　　萨玛尔跟她面面相觑。看他的表情，应该在方面已经统一了战线。
　　还好现在不是一千年前，萨玛尔也不是什么官方魔法组织的成员……不得不说，阿斯塔在让两人快速拉近距离的方面确实天赋异禀。
　　“她说得对，这是魔法最大的禁忌。”萨玛尔一脸严肃，“魔法师禁止使用人类作为材料。这不仅仅是巨大的伦理问题，还有诅咒的问题。世界的规则禁止同类相残，借助同类的灵智触碰不可见世界会遭到诅咒，轻则失去理智，重则皮肉融化、在巨大而漫长的痛苦中死去。”
　　“好严重啊。”
　　虽然这么说，但维罗妮卡完全没看出来阿斯塔有多害怕。
　　“所以如果出现试图打破规则的人，官方魔法组织会将其逮捕并处决。”萨玛尔说完，略显担忧地看了阿斯塔一眼，“你千万不要尝试。”
　　阿斯塔无所谓地摆摆手。“当然不会啦。我是个良民，跟魔法八竿子打不着的良民。”
　　萨玛尔没有反驳，但维罗妮卡觉得他的眼神分明在说“你最好是”。
　　“说起来，罗斯兰德的魔法跟这里有什么区别呢？”阿斯塔试图转移话题。
　　“罗斯兰德幅员辽阔，魔法种类众多，我主要研究的是扎比奇卡地区的魔法，其他的不是很了解。”
　　“大概讲讲嘛。”
　　“好吧。”萨玛尔斟酌片刻，“以最宽泛的定义，魔法大致可以分为控制系、构筑系和生命系。控制系不创造物质，而注重对物质的使用；构筑系是利用魔力将物质重组；生灵系比较特殊，它的分类纬度不在于施术方法而在于施术对象，特指施加于生物的魔法，最常见的是治疗魔法、变形魔法和灵魂魔法，按字面意思理解就行。”
　　看来罗斯兰德的魔法分类跟加德波恩有许多共通之处。维罗妮卡心想，加德波恩的魔法在繁荣时代按照三巨龙统领的地区分类，黑暗时代过后的分类方式已经与罗斯兰德无异了。
　　阿斯塔的两道浓眉拧在了一起，她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后下定决心想张嘴说些什么，却被萨玛尔抢先止住了话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把人变形并不等于把人用作魔法的素材，很多魔法都是施加于人的，但这是施术的对象而非过程中使用的素材，所以不能算。”
　　“那使用什么材料？”
　　“多种多样。拿变形成动物举例，素材中不可或缺的就是动物，越新鲜、越完整，成功率就越高。术阵中包括动物的外形和构造，如果不准确，就会变成奇怪的东西。”
　　“能变成龙吗？”
　　“不能。变形魔法的原理是以现存生物为原型改变身体构造，龙是超出常理的存在，贸然尝试只会因无法维持身体形态而死。”
　　“要是莱锡有变形流派的魔法师就好了。”阿斯塔叹了口气，“那样我的销路就更广泛了。”
　　赫利姆应该已经没有官方魔法组织了吧？维罗妮卡思索着，自从推翻帝政后，以宫廷魔法师为代表的官方魔法组织也被一并取消，现在的赫利姆，勉强能代表官方行使权能的只有传火者，而他们的影响范围仅限于卡列普斯大平原及以南的地区，莱锡并不在其中。
　　“说起来，变形魔法很难吗？”阿斯塔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两眼放光，跃跃欲试，“我很容易就能获得材料的！”
　　“……请你控制一下想象力。”萨玛尔深吸一口气，努力稳定情绪，“魔法不是儿戏，材料只是辅助魔法师触碰不可见世界的媒介，最根本的还在于魔法师的能力。如果不知道如何使用魔力，即使有最齐全的材料和最完整的术阵，也不可能成功。”
　　“那你会吗？”阿斯塔追问。
　　“我是理论派。”萨玛尔回答，“魔法在罗斯兰德的少数地区仍然是研究课题，一些学者相信研究魔法能够帮助复原古代历史、研究宗教和民俗的演变，我就是对这种理论感兴趣。”
　　“啊？”阿斯塔大失所望，“我还以为我见到了真的魔法师……”
　　我也想。维罗妮卡心中惆怅，但不可否认的是，魔法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在繁荣时代后的数千年中，魔法逐渐从人们的生活中退去，尤其是近八个世纪，加德波恩加速冲出繁荣时代残留的轨迹，崇尚魔法者被认为是旧时代的老古董，一切有关魔法的痕迹几乎在日常生活中被扫除，只留下口口相传的童话、图书馆里鲜有人翻阅的书籍、历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一笔、以及某些偏远地区流传的传统。
　　她抬头看向古朴磨损的石碑，以及石碑上方低矮昏暗的白石穹顶。或许在数千年前，它矗立于某座恢宏神殿的中央，沐浴着明艳的天光，俯瞰着瞻仰朝拜的人群来来往往。但是如今，它的神殿已成小镇郊外的断壁残垣，它被白石砖闭锁在这行人寥寥的公园一角，而黑色才是阿利诺兹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