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火药和蒸汽机》Hyeanidae

19、第十九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蓓珊妮笑得前仰后合、面红耳赤，阿斯塔恼于她的肺活量竟能如此惊人，早该一口气续不上来厥过去才好。她的笑声吓到了床上的婴儿，那小家伙一鼓眼、一张嘴，便是魔音贯耳。
　　“快闭嘴吧。”阿斯塔翻了个白眼，双臂上翻，将脑袋从衣领里挣脱出来，随手把满是污泥的衣服丢到地上。“你比那小东西还吵。”
　　“你嫌弃我？我可比她漂亮得多！”蓓珊妮眨巴着大而晶莹的美目，作出一副泫然欲泣的委屈模样，朝阿斯塔抛了个飞吻。
　　“她只是个婴儿。”
　　“她长大也不会比我漂亮。”
　　阿斯塔耸耸肩，不置可否。同蓓珊妮争论她的美貌是世界上最没意义的话题之一，跟卓卡勒斯那群老头的党争有的一拼。
　　“说起来你怎么有闲心帮狄娜看孩子了？不工作吗？”阿斯塔扭头看向哭个不听的婴儿，顺手从为数不多的行李中捞出一件发黄的旧衬衫。
　　“呸，别提那死老头了。”蓓珊妮精致的五官因嫌恶皱成一团，“今天他又对我动手动脚，我直接用擀面杖敲了他的脑门！哼，他以为自己算哪根葱？莱锡的餐馆多的是，总有一家慧眼识珠，赏识我这个烹饪天才！”
　　“嚯，有骨气。”
　　“那是当然！”蓓珊妮骄傲地挺起胸脯，“我可是莱锡一流的美人儿，不是什么歪瓜裂枣都能碰的。你没见过我的前男友，他才是配得上我的——”
　　“那为啥是前男友嘞？”
　　“他下海了。”蓓珊妮撇撇嘴，随即补充道，“就在诺森地盘上，好像叫什么夜莺院。你掏上点钱，现在还能睡到他呢。”
　　“算了吧，我没有捡垃圾的习惯。”
　　“嘿！”蓓珊妮嗔道，伸手拍了阿斯塔一下，“别质疑我的眼光——过去的也不行！”
　　“好好好。”阿斯塔举手投降，“快管管那小屁孩吧，她快把嗓子嚎破了。”
　　蓓珊妮的白眼快翻到天花板上去了。她敷衍地捞过婴儿，抓住襁褓的一角，使劲一抖，那小东西就跟卷饼馅料一样滚出饼皮去了。“没脏。”她瞥了一眼，又随意把毯子丢到婴儿身上。于是婴儿哭得更大声了。
　　这灾难般的手法令阿斯塔不禁扶额。“这他妈的是个小孩，不是煎锅里的蛋卷！”
　　“那你来！”蓓珊妮瞪她，“我还是个青春靓丽的少女，哪懂带小孩！”
　　“呵呵。”阿斯塔干笑两声，合理怀疑蓓珊妮就是厌倦了这活，想随手丢给下一个冤大头。她叹了口气，裹好襁褓，抱起小婴儿，轻轻拍抚。曾几何时，年幼的爱什莉也这样躺在她的臂弯中。只是这孩子比记忆中的爱什莉要轻太多太多，简直像一捧羽毛。
　　“话说狄娜人呢？”阿斯塔在床沿坐下，抬头看向小窗。外面的雨愈发大了，一片片地敲在窗上，如同滚动的闷雷。狄娜总是担心孩子，不会离开太久，不怎么加班，或许是被雨绊住了吧。
　　“谁知道。”蓓珊妮撇撇嘴，“你担心就去找她。”
　　“你去。”
　　“不要。我的裙子会脏。”
　　“那你就来抱孩子。”
　　蓓珊妮被噎住了。她瞪了婴儿一眼，朝那小家伙做了个鬼脸，嘟嘟囔囔地起身找伞。那伞分明就在床底，她却三过而不取，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打开了门。
　　然而她没有跨出去。狄娜出现在门前，浑身湿透，每一缕发丝都在不停淌水，汇聚成溪流，从皮肤和衣摆倾泄而下。蓓珊妮瞪大了眼睛，本想抱怨几句，声音却堵在喉咙里，一丝也挤不出来。阿斯塔顿觉不对，随即起身，探头看向门口。
　　看到孩子的一瞬间，狄娜的喉咙里挤出一声凄然的哀嚎。仿佛开了闸般，她的眼泪和哭声一块儿奔涌而出，随着雨和泥的气味流进屋内。阿斯塔注意到，她的脸和胳膊上都有淤青。
　　“快进来快进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呀？”蓓珊妮慌忙拉狄娜进屋，甩甩手上的水渍，便去自己的床下翻储物箱，“快把衣服脱掉，我给你找身新的。”
　　狄娜摇摇头，将脸埋进掌心。她抽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挤出话来：“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的工作……我的工钱……”
　　“是不是老板扣你工钱了？”阿斯塔放轻声音，“我明天去帮你理论。你先换掉衣服，喝点热水，好好休息吧。”
　　“不……你不明白……”狄娜一把接一把地抹着脸，然而她浑身上下没有干的地方，脸上的水渍越抹越多。“他，他的弟弟是负责那片地方的警司……他……他们会报复我……我是黑户……我会被遣返的！我不要回去……我不能回去……那里没有人接纳我……”
　　“这……这……”蓓珊妮嗫嚅半天，一个点子都没冒出来。她恼羞成怒地拽过狄娜，近乎粗暴地扯开衣扣，抓住裙摆，使劲往上掀。狄娜在一团湿衣服里闷声扭动，发出些意义不明的音节。
　　“别哭了，抬手！”蓓珊妮没好气地命令道，狄娜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举起双手，让蓓珊妮把套头连衣裙从身上扯下来。
　　“好了，进去待着！”把狄娜扒了个光，蓓珊妮拍拍手，满意地指向阿斯塔的床，没等狄娜说话，就絮絮叨叨地翻起箱子来了，“她的狼皮毯子暖和得很！我去给你泡点茶，这可是我从厨房弄的高档货，你要敢把鼻涕弄进去就死定了……”
　　“来吧。”阿斯塔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拉过狄娜，又托她爬上床。“好好暖暖，再怎么说都别冻着孩子。”
　　狄娜钻进被窝，缩成一团。她的呼吸逐渐平复，被冻得发白的脸也恢复了些血色。阿斯塔爬上床沿，把婴儿递到她怀里。或许是母亲的气味格外熟悉，婴儿贴在狄娜胸前，咯咯笑了，小手抓向狄娜垂下的一缕发丝。
　　狄娜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略带苦涩的微笑。她哑着嗓子，开始哼歌。阿斯塔换了个姿势，用手撑着下巴，静静地听着，宁静悠扬的旋律伴着雨滴的鼓点，在屋顶下回转。
　　这是首陌生的歌，阿斯塔却似乎听过无数次。它的每一个音符似乎都来自母亲的喉间，气息从温暖的胸脯内吐出，一路向上，带着她的气味，她的温度，与她的呼吸共振，从她的眸光滚落。阿斯塔看不清她的面容，然而不知何处而来的光将她的轮廓照得金亮，比任何一尊镀金的神像都要灿烂。
　　阿斯塔忽然想让狄娜给自己唱歌。然而她随即因这幼稚的想法羞赧，于是垂下眼眸，缄口不言。狄娜跟她年龄相仿，她还比狄娜高壮那么多，开口索求一首摇篮曲实在太奇怪了。
　　“来，喝茶。”蓓珊妮一手举着茶杯，一手抓着爬梯探过头来。狄娜将孩子放在膝头，双手拢住热乎乎的杯子，吹开热气，抿了几口，眉间的忧愁逐渐消散。
　　“嘿。”蓓珊妮朝阿斯塔使了个眼色，阿斯塔心领神会，爬下了床，跟蓓珊妮出了门，站在走廊上。雨声足够喧嚣，能遮掩两人的所有声响。
　　“狄娜的事，你想怎么办？”蓓珊妮双臂环抱，“这事真气人，但说实话，我可惹不起警司。”
　　“我最近手头宽裕，先借她点钱吧。”
　　“但就算忍下这口气，之后也不会安生。她这种无依无靠、带着孩子、还有把柄的女人，太容易被欺负了。”蓓珊妮长叹一声，“咱们又不可能帮她一辈子。”
　　“那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也惹不起。”
　　蓓珊妮气恼地瘪了瘪嘴。她烦躁地跺着脚，跟雨声成了混响。大约两分钟后，她忽然眼睛一亮，拉住阿斯塔，低声道：“哎，我有个主意！你不是跟黑崖山庄的小姐有关系嘛，叫她去当女佣怎么样？”
　　“得了吧，莱斯彻少爷又不是慈善家，她没受训，又带孩子，说留就留了？”
　　“为啥要莱斯彻同意？你那小姐同意不就行了？未来的黑崖山庄女主人，说话肯定有分量！”
　　“这事还没敲定呢。”
　　“哎？是这样吗？”蓓珊妮抓了抓头发，“我还以为这事已经板上钉钉了……不是百日礼都搞了吗？”
　　“什么？”
　　“哎呀，就是一种旧婚俗啦。结婚之前，男人去女人家里住一百天，女人的家人认可后，就带着女人来男人家里，择日举行婚礼，女人就留在男人家不走啦。”蓓珊妮双手叉腰，“那些老爷不是最爱传统了吗？我以为你家那少爷已经去中地住过了。”
　　“我看你是真傻。”阿斯塔伸出食指，在蓓珊妮的额头重重一戳，“坎纽斯少爷什么时候离开过莱锡？老爷都快走不成路了，夫人是个甩手掌柜，家里也没其他兄弟，他要是去中地住一百天，黑崖山庄可不得乱套！”
　　“哎哟！我哪像你近水楼台，消息那么灵通！”蓓珊妮捂着额头抗议。
　　阿斯塔摊摊手，没跟她纠缠。现在重要的还是狄娜，直接找人理论肯定行不通，可找个靠山也并非易事。维罗妮卡心软，耳根子更软，在她耳边叨叨几天，她八成会帮忙。但她现在还在住院，又担心萨玛尔那边，或许不是求她帮忙的好时机。
　　“还是先让狄娜冷静一段时间吧。”阿斯塔吐出一口浊气，打开随身的布袋，今天刚收的钱卷得齐整，好好待在隔水的小皮袋里。她抽出一张十龙牙的纸币，递给蓓珊妮：“拿着，够你俩吃几天饭的。你刚好没工作嘛，就多看着她，别叫她脑子一热做什么傻事。我再想想办法。”
　　“还是你够义气。”蓓珊妮笑盈盈地接过钱，“说真的，你如果是个男人，狄娜合该跟了你才是。”
　　“哟，瞧你这话说的！”阿斯塔笑出一口白牙，“要是狄娜跟了我，还有你什么事嘞？”
　　“我当然是你的情人呀。瞧我这么漂亮，你舍得不理我吗？”蓓珊妮眨巴着眼，贴近阿斯塔，细白的手指在阿斯塔耳廓轻轻一捻。她的衣袖带着香风，一拂就把阿斯塔身上的脏污和汗渍吹得无影无踪。肯定有很多男人吃她这套。
　　“那咱俩现在是不是就背着狄娜偷情？她在被窝里待着，咱俩就在楼梯间鬼混。”阿斯塔倒有兴致陪她演戏，一把揽过蓓珊妮的腰肢，挤眉弄眼说些胡话。蓓珊妮笑得花枝乱颤，双臂环在阿斯塔的肩颈，几乎挂在她的身上，两人歪歪扭扭、踉踉跄跄，撞到墙角，随即又笑成一团。
　　“好啦好啦，咱们回去吧，可别叫狄娜独守空房。”笑够了后，蓓珊妮抹去眼角的泪珠，牵起阿斯塔的袖子。
　　阿斯塔轻笑一声。“哪来的空房，那么多人呢。”
　　“雨下那么大，她们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呢。”
　　“说的也是。”阿斯塔瞥向窗外，雨声喧嚣，雨水一刻不停地撞上窗子，又从玻璃上流过。
　　一道闪电亮起，随之而来的是雷声轰鸣。街上行人寥寥，只有几个黑影快速掠过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