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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客栈风波(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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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岚是被脸颊上一阵冰凉的触感激醒的。
他伏在溪边,掬起一捧冷水扑在脸上,残存的睡意和山间的燥热被一同驱散。他直起身,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溪水混着汗意,在粗布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居然一觉睡到这个时辰。”他自语道,声音还带着刚醒时的沙哑。夕阳早已沉入山脊,只在天边留下一片灼灼的赤红,像泼翻了丹砂,映得山林一片瑰丽又诡异的色调。
他瞥了一眼身旁的竹篮,伸手将它背到肩上,继续向深山行去。
天色暗得极快。白日的暖意随着光线迅速抽离,山林里泛起沁人的凉意,越往深处走,那寒意愈盛,仿佛能透过衣衫,直钻进骨头缝里。四周黑压压的,古木的轮廓在昏暗中张牙舞爪,唯一的光源便是头顶那轮渐渐清晰的明月,以及漫天数不清的、冷亮的星子。
路看得不甚分明。他脚下猛地一绊,身体失去平衡,侧着摔了下去。竹篮脱手,里面的粗陶酒坛滚了出来,盖子松动,清亮的液体汩汩涌出,渗入黑色的泥土。
他顾不得身上被碎石硌疼的地方,急忙伸手捞起酒坛。入手轻了许多,借着皎洁的月光向内一看,心便沉了下去——酒液竟只剩一半。更让他蹙眉的是,那股浓郁醇厚的酒香几乎闻不到了,只剩下清淡的、近乎溪水的气息。
怎么回事?他心下怪异,却也无暇深究。抬头望向前路,只见不远处隐约跳动着一点暖色的火光。
看来是快到了。他默默盖紧酒坛,将其小心放回竹篮,站起身拍去衣上的尘土灰土,朝着那点光亮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火光渐近,显出一栋建筑的轮廓。他在门前停步,仰头看去。
门楣上挂着一块破旧的木匾,油漆斑驳脱落,被几根顽强的藤蔓缠绕着,勉强能辨认出四个字:江三客栈。这客栈也曾阔气过,飞檐斗拱的骨架还在,如今却破败得厉害,墙皮剥落,处处透着被岁月啃噬后的荒凉。若不是门前挂着几盏亮得晃眼的灯笼,将四周照得通明,驱散了些许阴森,这地方真如同山野孤坟般令人胆寒。
他收回目光,推门而入。
一股混杂着劣质酒气、汗味和某种陈旧木头的气息扑面而来。眼前是一个还算宽敞的厅堂,摆着几张木桌,其中一桌围坐着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正高声喧哗。
居中一个尤为扎眼,一身粗布衣,腰间却赫然围着一整张虎皮,豹头环眼,一脸凶悍。他左脚踩在身旁的长凳上,声如洪钟:
“……想当年老子捉妖的时候,跟那成了精的吊睛白额虎恶斗了七七四十九天!最后才生生把那孽畜的皮剥了下来!”他拍着腰间的虎皮,唾沫横飞,“看见没?这一身就是老子的荣耀!脸上这道疤,就是拜那畜生所赐!”
说罢,他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重重将碗砸在桌上。周围几个同样体格彪悍的汉子立刻爆出一阵叫好,纷纷附和着吹嘘起自己当年捉妖的“丰功伟绩”,厅内一时充斥着粗野的喧嚣。
江岚沉默地站在门口,目光淡淡扫过这喧闹的场面,那双琥珀灰色的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江岚在门口站了不过片刻,一个肩搭抹布的小二便点头哈腰地迎了上来,脸上堆着殷勤的笑,手里的抹布被他无意识地搓揉着。
“哟,小江少爷!”小二嗓门清亮,“好久不见!这次来,又是给您大伯送酒?”
他一边说着,一边自然地引着江岚往厅内一张空桌走去。江岚只轻声应了一句:“嗯。”
“真是巧了!”小二继续热络道,“今儿个老板还念叨,说好些日子没见着您了。您先坐,我这就去后头请老板出来,您二位正好叙叙旧!”
江岚将竹篮放在地上,取出里面那坛酒,捧在手中仔细端详,眉头微不可查地蹙着。小二在一旁问道:“老规矩,还是给您上那几样菜?”
“嗯。”江岚的注意力仍在酒坛上。
“好嘞!您稍坐!”小二得了准信,一甩抹布,利落地转身钻进了厨房。
江岚在长凳上坐下,拔开了酒坛的木塞。旁边那桌大汉的喧哗声震耳欲聋,他恍若未闻,只将坛口凑近鼻尖,再次深深一嗅——那酒味淡得几乎捕捉不到。
他眨了眨那双琥珀灰色的眼睛,迟疑地仰头,喝了一小口。
酒液刚滑过舌尖,他的脸色便微微一变。这滋味……绝非他离家时所带的那一坛!震惊之色尚未褪去,对面光线一暗,一个身影已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江岚迅速盖上酒盖,将坛子置于桌上,抬起脸时,已换上了一副温和的笑意。
两人异口同声:
“好久未见。”
坐在对面的是客栈老板。他同样穿着粗布衣,但身上未披任何兽皮,然而裸露在外的皮肤却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旧疤——脸上、手臂、小腿……在昏暗的油灯光下,那些疤痕如同某种狰狞的刺青,诉说着过往的凶险。他看着江岚,笑了笑,牵扯得脸上的疤痕也扭动起来。
江岚从竹篮里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白瓷药瓶,推到老板面前:“我娘让我带给您的。”
老板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还是收下了:“……你娘最近可还安好?”
江岚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是祛疤的良药。”
老板低头摩挲着冰凉的瓷瓶,苦笑一下:“这些疤……年月久了,不碍事的。”
见老板沉默下来,江岚才又道:“我娘一直感念您的救命之恩。她如今身体很好,特地嘱咐我送来。我爹也说了,您若有空,可下山去家里坐坐,备一桌酒菜,好好招待您。”
老板听完,摆摆手,笑容里带着疏离的豁达:“不必了。我在山上待惯了。再说,这店虽然客人少了,但总还有些上山办事的人,天黑了得有个落脚的地方。店里没客人,赚不到几个钱,如今就剩这么一个伙计了。”他朝厨房方向抬了抬下巴,“等再过两年,这店真要开不下去了,我就带着他闯江湖去。没跟你说过吧,那孩子是我早些年在这山里救下的,无依无靠,我就留他在身边了。”
江岚静静听着,若有所思,片刻后轻声问道:“如今这山间,真的还有妖可捉吗?像他们这样……”他目光微侧,扫过那桌喧哗的大汉,“真的还能捉到?”
老板闻言笑了笑,声音压低了少许:“这世间既被创造出来的生灵,哪会那么容易就绝迹?现在见不着,不过是藏得更深了。你今日这么晚独自上山,胆子不小,路上没遇上什么麻烦?”
“本应下午就到,”江岚解释道,“不知怎的,行至山中困倦难耐,见一棵老树便倚着歇了歇,谁知一觉竟睡到了日头西沉。醒来便急着赶路,危险倒未曾遇到,只是天黑路不清,不慎被藤蔓绊了一跤,无甚大碍,只是这酒……”他将酒坛又往老板面前推了推,“您闻闻。”
老板依言拿起酒坛,凑近嗅了嗅,随即挑眉:“这是水?只飘了点残存的酒香。难怪方才见你竟破例饮了酒,我还纳闷。”
江岚点头:“摔跤时酒洒了些,我才察觉酒味有异。方才尝了一口,确定无疑。此事甚是古怪。”
老板放下酒坛,沉吟道:“许是山里哪个顽皮的小精怪,趁你摔跤混乱时,偷梁换柱,戏弄于你。它们虽大多藏匿不出,但夜深人静,见你独身一人,难免起了捉弄之心。所幸并未伤你。酒没了,明日再跑一趟便是,顺道替我向你娘问声好。”他说着,笑了起来。
江岚却摇头:“再回去取一趟,定要挨我爹训斥,日后怕是再难出门了。受伤倒不会,我娘给了护身的玉佩,等闲妖物近不了我的……”他边说边下意识伸手摸向腰间,话语却戛然而止。
那里空空如也。
他脸色骤变,双手急切地围着腰间摸索了好几圈,触手所及唯有粗布衣料的质感。
那枚自幼佩戴、从未离身的青色玉佩,不见了。
“定是摔跤时掉了……”他猛地站起身,语气带着罕见的焦急,“我得去找回来!”
他刚欲转身,手腕便被老板一把拉住:“此刻夜深林密,外面什么情况难说。这山上人迹罕至,丢不了,明日天一亮再去寻也不迟。在我这店里,总不会让你出什么差池。”
正说着,小二端着托盘来了,将一碟清炒黄瓜、一碟素炒青菜和一大碗米饭摆在江岚面前。“先吃饭。”老板按着他坐下。
江岚看着桌上清淡乃至有些寒酸的菜色,与邻桌大汉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场面形成鲜明对比,依言坐了下来。
老板看着他:“为何总只吃这两样?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该多吃些肉食。”
江岚夹起一小块米饭送入口中,动作优雅,端坐的身姿未曾松懈:“不爱荤腥,您又不是不知。您有些时候讲话,同我爹娘简直一样。”他顿了顿,补充道,“更何况,我再矮,也快高过您了。”
老板见他如此,无奈一笑,起身道:“说不过你。房间给你收拾出来了,还是老地方。”说罢,便朝厨房后方走去。
江岚不再言语,安静地吃着饭菜,咀嚼无声,举止间透着与这山野客栈格格不入的斯文。只是那双琥珀灰色的眼睛,偶尔会瞥向门外浓重的夜色,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忧切。
江岚正低头吃着那寡淡的饭菜,耳畔是邻桌粗野的喧哗。忽然,一抹鲜亮的粉白色撞入他低垂的余光,在这昏暗粗犷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扎眼。
他抬起头。
只见一个身着粉白间色衣裙的女子站在门口,身形娇小,约莫刚到男子肩头的高度,面上覆着一层同色的轻纱,遮住了鼻梁以下的面容。腰间并非佩剑,而是挂着一捆编织精巧的细绳。虽隔着一段距离,但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却极大,水蓝色瞳仁在灯光下流转着清澈灵动的光晕,与她此刻略显局促的站姿有些格格不入。
小二与老板仍在后厨忙碌,无人上前招呼。离门最近的,便是那桌喧闹的大汉。
那女子似乎犹豫了一下,旋即深吸一口气,径直朝那桌大汉走去。她在桌前三步远处站定,双手抱拳,行了一个略显生硬却干脆的礼,开口问道,声音竟是出乎意料的甜美轻柔,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软糯:
“打扰了,几位……公子,”她斟酌了一下称谓,“请问,你们可有丢失什么物件吗?”
几个喝得面红耳赤的汉子闻声抬头,见是这样一个娇俏玲珑的女子,眼睛顿时瞪直了。那腰缠虎皮的“虎哥”咧着嘴站起来,目光油腻地在她身上来回扫视。
“哟!这大晚上,从哪座仙山里钻出来的小美人儿?”他语调轻浮,待看到她腰间那捆特制的细绳时,恍然大悟,笑容更添了几分狎昵,“嘿!原来也是个捉妖的?这行当里冒出个女娃娃,可真是稀罕事啊!”
女子见他不答,强压下不适,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声音更清晰了些:“您好,请问,你们有丢失什么物件吗?”
虎哥闻言,故意拖长了调子,嘿嘿笑道:“丢了~确实丢了~”
“丢了何物?”女子追问,水蓝色的眼睛里带着认真的探究。
“丢——了——一——个——你——啊!”虎哥拉长声音,说完自己先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同桌的壮汉们也立刻爆发出哄堂的怪笑,声音几乎要掀翻屋顶。
女子面纱下的脸瞬间涨红,不是羞怯,是愤怒。她强忍着没有发作,猛地转身,便要朝江岚这边相对清净的角落走来。
岂料那虎哥竟一把攥住了她的左手手腕!力道之大,让她疼得蹙紧了眉。
“放肆!”女子厉声喝道,先前那份甜美柔软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怒交加的尖锐,即使用力挣扎,可她的力气如何能与常年在山野间搏命的壮汉相比,手腕如同被铁钳箍住,纹丝不动。
“好妹妹,别急着走啊!”虎哥非但不松手,反而得寸进尺地摩挲着她的手腕,酒气喷涌而出,“这深更半夜的,你一个人瞎跑什么?捉妖多危险呐!今晚好好陪陪哥哥,以后你这捉妖的营生,哥哥我虎大爷给你包了!保你吃香喝辣,哈哈哈!”
“放开我!”女子又惊又怒,声音因挣扎和恐惧而拔高,却迅速被男人们更加猖獗的笑声淹没。水蓝色的眼睛里已控制不住地氤氲起一层屈辱的水光,视线在混乱中无助地扫过厅堂——
猛地,对上了一双眼睛。
江岚不知何时已放下了碗筷,正静静地看着这场闹剧。他的目光没有惊慌,没有好奇,甚至没有多数人看热闹时的兴味,只是一种纯粹的、冷然的观察。
两人的视线就在这污浊的空气里,隔着几步的距离,骤然相遇。
她眼中的惊慌、屈辱、求助,与他眼中的冷静、淡漠、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短兵相接。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为她停滞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