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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再次相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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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峦连绵,怀抱着脚下那座富庶庞大的城池。
城池依靠着这得天独厚的灵秀山川而兴,商贸繁盛,人烟阜盛。而真正的精华,却藏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里——是那汇聚了天地灵气的幽谷深潭,是那吸收了日月精华的奇花异草,自然也催生出了依循本性、生于斯长于斯的精怪妖灵。
它们大多心思纯稚,似这山间懵懂的兽,常年隐匿于云雾深处,自有一套生存的法度。偶有几个耐不住好奇或馋嘴的小妖,溜下山去,也不过是偷些瓜果糕饼,惹来几声农户笑骂,无伤大雅。
然,人间自有规矩。既有了妖,便衍生出了捉妖的门派。他们结伴入山,手持符箓法器,追踪、围捕那些藏匿的精灵。捕得的妖物,无论是灵雀还是山狐,便成了奇货,送入城中,供显贵们赏玩,或……传闻中以特殊之法食之,可延年益寿,强身健体——只因世人皆信,那汇聚了天地灵气的血肉魂魄,自是人间大补之物。
如此一来,山间的精怪便真正学会了惧怕。它们缩回更深的林野,屏息凝神,再不敢轻易显露行迹。妖踪渐稀,捉妖的门派失了营生,也便如同潮水般渐渐退去,只留下些似真似假的传说在坊间流传。
如今,这山便显得格外静了。
溪水从石头上滑过去,不是冲,是滑,像一匹摊开的白练,晒足了太阳,亮得晃眼。它哗哗地响,把这山里的寂静衬得更加深远。两岸边,野花没什么章法地开着,红的、黄的、紫的,都很小,一副拼命要从绿得发黑的草丛里钻出来见见日头的模样。
树是老树,枝干虬结,彼此争抢着空中的地盘。藤蔓却不管这些,自顾自地缠绕上去,从这一棵爬到另一棵,织成一张巨大的、绿色的网,把天光筛成一片片碎金,懒洋洋地洒在泥地上。
正是晌午,日头最毒的时候。那些光粒子跌进溪水里,就在水底的石头上跳动,像是活了过来。
他走在溪边的小路上。
一身素麻衣裳,洗得有些发旧,反而透出一种与这山野相合的干净。草帽压得低,遮住了大半张脸。背上竹篓随着他的步子,发出细微而扎实的吱呀声。
山风掠过,偶尔掀起他衣摆的一角,腰间那枚玉佩便露了出来。是极好的青玉,水色足,温润地贴着他素色的腰封,像一只沉静的、不合时宜的眼睛。
路转向陡坡。他在一棵极粗的老樟树下停步歇脚。树根虬结隆起,深深扎进土里,一股清亮的分支溪流正贴着树根潺潺流过,水汽滋润得周遭的青苔绿得发黑。
他摘了草帽。
额发被汗濡湿了些,他却并不在意,只随意抬手抹了一下。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恰好落在他脸上。
那是一双罕见的眼睛,漂亮的琥珀灰色。像山间晨雾将散未散时的那种颜色,冷静,透亮,带着一种与这片生机勃勃的山野格格不入的疏离感。他微微眯了一下眼,似乎还不适应这突然明亮的光线。
随后他蹲下身,卸下竹篓放在一旁。他看着溪水流动,看了片刻,才伸出双手,探入水中。
山泉的凉意瞬间包裹上来,刺得皮肤微微一紧。他并拢手掌,掬起一捧水,低头凑上去。
水珠从他唇角溢下,沿着下颌的线条滚落,砸在衣襟上,洇开几点深色的痕迹。他喉结滑动了一下,细细品着水里的甜味和土腥气。
喝够了,他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嘴。那双灰色的眼睛望向溪流的上游,目光里没什么情绪,只是看着。然后他重新戴起草帽,帽檐的阴影再次落下来,恰到好处地遮住了那双过于醒目的眼睛。
他喝完水,却没有动。背靠着老树粗糙的树干,仰头闭眼歇了片刻。日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将那对英气的眉宇衬得柔和了几分。
过了一会儿,他抬手把草帽从头上摘下来,动作轻缓地盖在了脸上。细密的帽檐滤去了刺目的光线,只余下一片惬意的朦胧。
他就这样靠着树根,任由素麻衣摆在山风里轻拂。溪水还在淙淙地流,那声响竟似带着几分催眠的韵致。
阳光温柔地描摹着他歇下的轮廓,连风也放轻了脚步。那人已然睡着了,呼吸匀长,与流水声轻轻应和,仿佛本就是这山光水色里最自然的一部分。
他呼吸均匀,沉入睡梦之中,对周遭浑然不觉。
自他踏入这片山域起,气息便已被捕捉。更高处的枝桠间,浓荫掩映着一道目光,水蓝清澈,自始至终追随着他素衣草帽的身影,看着他歇脚,饮水,直至被睡意攫取。
见他当真睡熟,那目光微动。一道身影自树梢轻盈落下,点尘不惊,仿佛只是一片被风摇下的叶子。
她蹲下身来,凑近这闯入山中的不速之客。
一身衣裙,似是初绽桃花的粉,糅合了新雪的白,衣料柔软,交领右衽,宽大的袖摆如云如雾般垂落,拂过青苔。细看时,那袖口衣缘处,竟用极细的银线绣着一丛丛将散未散的蒲公英,风起时,仿佛真能看见绒絮欲飞。裙裾层叠,却并不繁复,只安静地铺展于地,如水中漾开的涟漪。
一头微卷的棕色长发并未仔细绾成发髻,只用一根素银簪子松松挽就,几缕发丝垂落颈侧,更添几分山野间的随性。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极大,瞳仁是清透的水蓝色,此刻正映着林间碎光,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好奇,仔细打量着草帽下模糊的轮廓。
她悄无声息地又凑近了些,似乎想看清帽檐下的脸。凝神细听之下,一对赤褐色的狐狸耳朵悄然自她发间探出,绒毛在光下细腻可辨。那对耳朵微微转动,敏锐地捕捉着他每一次呼吸的韵律。
确认他已沉沉睡去,她唇角牵起一丝得趣的弧度。
视线转向一旁的竹篓。她极小心地将竹篓挪到身边,动作轻巧得像怕惊扰了光影。打开盖口,里面除却几样寻常物件,赫然有一粗陶酒坛。
她抱起酒坛,启开泥封。一股清冽醇厚的酒香瞬间逸出,漫过山间草木的气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眯起了眼,那对狐狸耳朵受用地轻轻抖了一下。
“这凡俗之地的酒,竟能这般香醇”
她托起酒坛,小心地尝了一口。酒液温润过喉,她满足地叹了口气。
恰在此时,身旁熟睡的人无意识地翻了个身,草帽滑落少许,露出小半张清俊的侧脸。
她惊得周身一僵,那对狐耳倏地消失不见。水蓝色的眸子睁得极大,屏息凝神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伸出指尖,极轻地碰了碰他的手臂。
指尖传来的只有布料温热下的平稳。她这才缓过神,拍了拍心口,再次抱起酒坛,放心地又饮一口。阳光穿过叶隙,照亮她唇角一抹偷尝甘霖的、亮晶晶的狡黠。
心满意足地饮尽最后一口酒,她舔了舔唇角,眼中闪过一丝顽皮的歉疚。抱着空酒坛走到溪边,仔细将其灌满清冽的溪水,又小心地封好,放回竹篮原处。一切痕迹都被抹去,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她站起身,打算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去。阳光已西斜,将树影拉得长长的,温润地覆在熟睡的男子身上。
她走了两步,脚步却慢了下来,最终停在一片光斑里。
方才他翻身时,草帽滑落所惊鸿一瞥的侧颜轮廓,此刻莫名地在她心底清晰起来——那线条过于清晰利落,不像寻常山野村夫。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像藤蔓般悄然缠住了她的脚步。
她迟疑地转过身,水蓝色的眼眸里交织着犹豫与探究。终究还是被那惊鸿一瞥攫住,她踩着几乎没有声音的步子,又折返回去。
再次蹲踞在他身侧,粉白的裙裾如花瓣散落。她左手轻轻搭在自己膝上,右手指尖凝滞了片刻,终于朝着那顶遮盖了他面容的旧草帽伸去。
动作极轻,极缓,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
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篾片,轻轻拈起帽檐,一点点向上揭开。
先露出下颌,线条明晰。再是唇,唇形姣好,唇角自然微扬,即便在睡梦中也未松懈。然后是挺直的鼻梁……
直到草帽被完全拿开,整张脸毫无遮掩地暴露在西斜的日光下时——
她的呼吸骤然停滞。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她那双清澈的水蓝色瞳孔猛地收缩,如同被血滴骤然浸染,一种惊心动魄的绯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弥漫、覆盖,直至彻底化为两潭深不见底的血色!
方才偷酒喝的所有狡黠与轻松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血色从她脸上迅速消失,只剩下一种近乎骇然的苍白。
血色从她脸上瞬间褪去。
一次……又一次……
破碎的光影在她血红的瞳仁里疯狂闪烁——是相逢时他陌生的眼神,是相伴时短暂的温存,是最终一次次无可挽回的失去与冰冷的墓碑。七百年的轮回里,她从未停止寻找,也从未躲过这宿命般的相遇与诀别。
巨大的震惊过后,一股尖锐的痛楚猛地攥紧了她的心脏,几乎让她喘不过气。可在那痛苦的缝隙里,却又挣扎着渗出一丝近乎绝望的喜悦,她笑了笑。
出现了。
她的右手兀自举着那顶草帽,僵在半空,指尖冰凉,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