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爱》苏沐悦

1、第 1 章

　　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慢悠悠盖下来，将宋家别墅笼在一片静谧里。可这份静谧没维持多久，就被门口传来的汽车引擎声打破了。

　　宋明野正坐在房间的书桌前，指尖捏着一支笔，却久久没在纸上落下一个字。楼下的开门声、说话声，像细密的针，扎得他心烦意乱。母亲去世还不到一年，父亲宋威就已经不是第一次带女人回家了。他闹过、吵过，甚至摔过东西，可父亲总是用“你还小，不懂”来搪塞，次数多了，他也累了，只剩满心的麻木和厌恶。

　　只是今天，楼下的声音似乎有些不一样，除了父亲和一个陌生女人的说话声，还夹杂着一个少年的声音，清清脆脆的，像初春刚抽芽的柳条。

　　宋明野皱了皱眉，刚想起身去看看，房门就被轻轻敲响了。他没应声，门外的人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停了几秒就走开了。

　　楼下，宋威正陪着笑脸，对着身边的女人说道：“绣华，你别介意，阿野这孩子，自从他妈妈走后，性子就变得孤僻了些。”

　　王绣华温和地笑了笑，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我明白，孩子心里不好受。”她说着，拉了拉身边站着的少年，“阿川，快叫宋叔叔。”

　　少年抬起头，露出一张俊朗的脸。他的皮肤很白，是那种常年不见强烈阳光的瓷白，白里又透着点健康的红润，像是刚剥壳的鸡蛋。眼尾微微上扬，带着点天生的缱绻，右眼角下方，嵌着两颗小小的泪痣，像被春雨打湿的墨点，添了几分灵动。

　　“宋叔叔好。”少年的声音和刚才宋明野在楼上听到的一样，清润悦耳。

　　宋威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更甚：“哎，好孩子。阿川是吧？以后这就是咱们家了，不用客气。”

　　“你好，我叫宋临川。”少年似乎有些害羞，说完就下意识地往王绣华身后躲了躲，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睛，悄悄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家。

　　恰好这时，宋明野从楼梯上走了下来。他比宋临川高出五厘米，身形挺拔，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冷淡淡的，像结了层薄冰。可当他的目光落在宋临川脸上时，却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他见过不少好看的人，可从未有人像宋临川这样，明明生得俊朗，却带着一股怯生生的乖巧，尤其是眼角那两颗泪痣，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竟让他莫名地看愣了神。

　　宋临川察觉到他的目光，像是受惊的小鹿，猛地往王绣华身后缩了缩，只露出半个脑袋，偷偷地看着他。

　　宋明野这才反应过来，脸上的那点失神瞬间褪去，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淡。他没说话，甚至没看宋威和王绣华一眼，径直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脚步声沉闷，像是在跟谁赌气。

　　宋威的脸色瞬间有些挂不住，尴尬地咳了一声，对着王绣华解释道：“这孩子，从小就这样，性子倔，你别往心里去。”

　　王绣华摇了摇头，眼底的忧虑更重了：“没事，孩子嘛，慢慢就好了。”

　　宋临川站在母亲身边，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有些忐忑。他能感觉到，刚才那个哥哥，好像不喜欢他。也是，自己和妈妈突然闯进别人的家，换做是谁，恐怕都不会开心吧。

　　他竖着耳朵，听着母亲和宋叔叔聊天。宋叔叔一口一个“你先生”，还说以后会好好照顾他和妈妈，这让他有些糊涂。这个陌生的宋叔叔，为什么要这么说？他的爸爸，不是早就……

　　终究还是个十六岁的孩子，耐不住性子，听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他悄悄拉了拉王绣华的衣角，小声说道：“妈妈，我有点闷。”

　　宋威看在眼里，笑着说道：“阿川，你去找哥哥，让哥哥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我和你妈妈还有些事要谈。”

　　宋临川犹豫了一下，看了看王绣华。王绣华点了点头，摸了摸他的头：“去吧，跟着哥哥好好看看，以后那就是你的房间了。”

　　得到母亲的许可，宋临川才慢慢挪开脚步，朝着宋明野的房间走去。

　　“阿川这孩子，从前可开朗了，像个小太阳似的，他爸爸也最疼他了。”王绣华看着儿子的背影，语气里满是心疼，“可后来他爸爸走了，他就变成这样了，胆子小，也不爱说话了，身体还不好，常年得吃药。”

　　宋威叹了口气：“以后有我呢，我会好好照顾你们母子的。”

　　另一边，宋临川走到宋明野的房门口，手指悬在半空中，犹豫了很久，才轻轻敲了敲房门。

　　“哥哥，叔叔让我来找你。”

　　房间里没有回应。

　　他又敲了敲，声音比刚才大了一点：“哥哥，你在吗？”

　　过了好一会儿，房门才“咔哒”一声被打开。宋明野站在门口，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冷冷的：“爸，我出去一趟。”

　　他甚至没看宋临川一眼，说完就拿起沙发上的外套，套在身上，径直朝着门外走去。

　　“嗯，早点回来。”宋威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宋临川站在原地，看着宋明野决绝的背影，心里有些失落。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哥哥这么不喜欢自己。他只是想和哥哥好好相处而已。

　　宋明野走后，宋临川没再去找任何人，只是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拿出手机，点开了那个熟悉的微信群。

　　群里很热闹，江梓煜和綦梓皓正在聊得火热。

　　江梓煜：我靠，川哥，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走了？平时你不都是最后一个走的吗？不对劲啊，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綦梓皓：咋了咋了？川哥@宋临川 你是不是被老师罚了？

　　宋临川看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了敲，又删了删，最后只打出几个字：滚，我妈给我找了个继父，最近可能出不来了。

　　消息刚发出去，群里就炸了。

　　綦梓皓：我靠！川哥，几天不见，你这是搞了个大新闻啊！继父？靠谱吗？对你和阿姨好吗？

　　江梓煜：我去，这么突然？川哥，你没事吧？要是那老头敢欺负你和阿姨，你随时跟我们说，我们帮你收拾他！

　　宋临川：我也才知道，还不清楚。对了，话说那个叫什么景的，是不是要回来了？

　　江梓煜：你说沐南景啊？对，他最近要回国了，好像是下周的机票。

　　宋临川：哦对，沐南景！

　　綦梓皓：他回来你不打算去看看？你们以前不是关系挺好的吗？

　　江梓煜：看什么看？他在我不在，我在他不在，简直就是孽缘！

　　綦梓皓：他在我不在~我在他不在~

　　宋临川看着綦梓皓发的这句话，忍不住笑了笑，也跟着打了一句：他在我不在~我在他不在~

　　江梓煜：？你们俩有病吧？

　　宋临川放下手机，嘴角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只有和江梓煜、綦梓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能感觉到一点轻松。

　　而此时，宋明野正独自一人走在夜色里。晚风吹得他的外套猎猎作响，也吹不散他心头的烦躁。他掏出手机，刚想给朋友打个电话，手机却先响了起来。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号码。

　　他皱了皱眉，按下了接听键，声音冷得像冰：“喂，你是？”

　　电话那头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带着点熟悉的味道：“宋明野。”

　　这句话说得很平淡，听不出喜怒哀乐，也听不出对方是不是在生气。

　　但宋明野却一下子就听出了对方的声音。

　　“林欲？”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没想到他能这么快认出自己，顿了一下，才轻轻叫了一声：“阿野……”

　　这个称呼太过亲昵，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宋明野的心里。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语气也变得更加冷淡：“别叫的那么亲切，有事儿快说。”

　　林欲似乎被他的态度伤到了，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我听说……宋叔再婚了？”

　　宋明野靠在路边的路灯下，指尖攥得发白，指节都有些泛青：“与你无关。”

　　“怎么会无关？”林欲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阿野，你妈妈走后，我一直很担心你。你一个人在国内，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宋叔他……有没有对你好？”

　　“够了。”宋明野猛地打断他，语气里满是不耐烦，“林欲，我们早就没关系了。当初是你自己要走的，现在又回来问这些干什么？宋家的事，不用你这个外人来管。”

　　电话里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带着无尽的落寞：“我知道你还在怪我。可我当初走，也是有苦衷的。阿野，我下个月就回国了，想找你见一面，我们好好谈谈，行吗？”

　　“没必要。”宋明野毫不犹豫地拒绝，“我没空，也不想见你。”

　　说完，他直接挂断了电话，将手机塞进兜里，烦躁地踢了踢脚边的石子。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孤单单地映在地面上，像他此刻的心情。

　　他和林欲，曾经是最好的朋友，无话不谈。可在他母亲去世，他最需要陪伴的时候，林欲却突然提出要出国，并且走得毫无留恋。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想和林欲有任何牵扯了。

　　宋明野在外面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直到夜色渐深，才慢慢往家的方向走去。

　　回到家时，客厅里的灯还亮着，宋临川正蜷缩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手机，不知道在看什么。听到开门声，他立刻抬起头，看到是宋明野，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了下去，有些局促地说道：“哥，你回来了。”

　　宋明野“嗯”了一声，没有看他，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

　　宋临川看着他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又咽了回去。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跟了上去，在宋明野的房门口停下。

　　“哥，”他轻声开口，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我煮了点热牛奶，你要不要喝点？晚上喝了睡得好。”

　　宋明野的脚步顿住了。他回头看了宋临川一眼，少年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的杯子，牛奶冒着袅袅的热气，映得他的脸更加白皙。右眼角的泪痣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了刚才在医院，父亲给他打电话，说宋临川身体不好，需要好好调理，让他多照顾着点。可父亲的注意力，从来都只在宋临川和王绣华身上，连母亲的忌日都忘了。

　　一股强烈的厌恶感瞬间翻涌上来，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他觉得，是宋临川和王绣华抢走了父亲的爱，是他们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如果不是因为他们，父亲也不会对母亲那么冷淡，母亲也不会郁郁而终。

　　“不用。”宋明野的声音冷得像冰，他抬手一挥，直接挥开了宋临川手里的杯子。

　　“哗啦”一声，牛奶洒了一地，温热的液体溅到了宋临川的手背上，烫得他猛地瑟缩了一下。杯子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宋临川愣了一下，随即立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收拾着地上的碎片，嘴里还不停说着：“对不起，哥，我不是故意的，我这就收拾干净。”

　　他的手背被烫红了一大片，可他却像是没感觉到一样，只顾着捡碎片。细小的玻璃渣划破了他的手指，血珠慢慢渗了出来，滴在白色的瓷砖上，格外刺眼。

　　宋明野看着他单薄的背影，心里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他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了冷漠的沉默。他转身走进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将那个小心翼翼收拾碎片的身影，隔绝在了门外。

　　门外，宋临川收拾完碎片，看着空荡荡的桌面，眼眶悄悄红了。他只是想让哥哥喜欢自己一点，哪怕只是喝一口他煮的牛奶，可为什么这么难呢？

　　他走到厨房，打开水龙头，用冷水冲洗着被烫伤的手背。冰凉的水让他稍微舒服了一点，可心里的委屈却越来越浓，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忍不住掉了下来。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了半年。

　　宋明野依旧对宋临川冷淡，甚至可以说是无视。他很少和宋临川说话，放学回家就躲进自己的房间，吃饭的时候也总是匆匆吃完就走。

　　可宋临川却始终没有放弃。他像是一株坚韧的小草，无论遇到多少风雨，都努力地朝着阳光生长。

　　每天早上，他都会早早地起床，给宋明野煮一碗热粥，配上爽口的小菜，放在餐桌上，然后才背着书包去上学。晚上放学回家，他会先把家里打扫干净，然后做饭。宋明野经常加班到很晚，他就把饭菜温在锅里，自己坐在沙发上看书等他，实在困了，就趴在桌上眯一会儿。

　　他会把宋明野换下来的衣服悄悄拿去洗干净、叠整齐，放在他的床头；会在宋明野熬夜的时候，悄悄在他的书桌旁放一杯温牛奶，再配上一块小蛋糕；会在天气变化的时候，提醒他增减衣服。

　　哪怕宋明野从来都不领情，甚至有时候会把他递过去的牛奶打翻，把他叠好的衣服扔在一边，他也从不生气，只是默默地收拾好，然后下次依旧会做。

　　王绣华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不止一次地劝过宋临川：“阿川，别太为难自己，你哥他……心里有坎，慢慢就好了。”

　　宋临川总是笑着摇摇头：“妈，我没事。哥他只是还不喜欢我，等时间长了，他就会接受我的。”

　　他的笑容很干净，像冬日里的阳光，可眼底的失落，却怎么也藏不住。

　　变故，发生在一个雨夜。

　　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电闪雷鸣，像是要把整个城市都吞没。宋明野正在公司加班，处理一份紧急文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的是医院的号码。

　　他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按下接听键，电话那头传来医生急促的声音：“请问是宋威先生的家属吗？宋威先生和他的夫人遭遇了车祸，现在正在医院抢救，情况很危急，请你立刻过来一趟！”

　　宋明野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手里的笔“啪”地掉在了地上。他反应过来后，疯了一样地冲出公司，冒着大雨往医院赶。

　　雨水模糊了视线，他的衣服很快就被淋透了，可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冷。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没事，一定要没事。

　　赶到医院时，抢救室的灯还亮着。宋临川正蜷缩在走廊的长椅上，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也毫无血色。他的肩膀抖得厉害，眼泪无声地砸在膝盖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那是宋明野第一次见这个总是怯生生的少年哭，哭得那么无助，那么绝望。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得发疼。

　　“哥……”宋临川看到他，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像只受了伤的小兔子，“爸爸和妈妈……他们还在里面……”

　　宋明野走到他身边，蹲下身，想要说点什么安慰他，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看着抢救室的大门，心里一片混乱。

　　不知过了多久，抢救室的灯灭了。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摇了摇头，语气沉重地说道：“对不起，我们尽力了。请节哀。”

　　宋明野只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摔倒。他扶住墙壁，才勉强站稳。父亲，也走了。

　　他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宋临川听到医生的话，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爸爸……妈妈……你们不要我了吗？我只剩下你们了啊……”

　　他的哭声撕心裂肺，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听得人心头发酸。

　　宋明野看着他，突然觉得很讽刺。他一直觉得，宋临川是个灾星，是他害死了母亲。可现在，父亲和王绣华也因为他而死。

　　他后来才知道，父亲和王绣华那天是去邻市看一个项目，途中遇到了暴雨，视线受阻。而宋临川放学回家的路上，因为下雨路滑，不小心摔倒在了马路中间。父亲为了避让他，猛打方向盘，车子失控，冲下了悬崖。

　　一切的根源，都是宋临川。

　　宋明野看着哭得撕心裂肺的宋临川，心里的厌恶和愤怒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他想冲上去质问他，想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命苦，为什么要克死身边所有的人。

　　可当宋临川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哽咽着说道：“哥，我只剩下你了……你不要不管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