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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杀青 ...

  •   紧绷的弦骤然断裂。
      苏夏一直强撑着的那口气泄了,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差点从冰冷的木箱上栽下去。
      一双手及时从旁边伸过来,用力扶住了她的胳膊。
      是刘璐。
      她担忧的脸凑近,声音压得极低:“我的天…你脸色白得像纸!快下来歇会儿!”
      中午的休息区像个嘈杂的避难所。
      苏夏蜷缩在一张冰冷的折叠床上,身上压着两条厚被子,却依然感觉寒意从骨头缝里丝丝缕缕地往外冒,牙齿控制不住地轻轻磕碰。
      昏昏沉沉间,一个高大的身影停在床边。赵哥把一只沉甸甸的老式保温杯轻轻放在旁边的道具箱上。
      “我妈寄来的,”他声音放得很轻,络腮胡也掩不住脸上的关切,“自己熬的姜茶,放了老多姜和红糖,比剧组那稀汤寡水的劲儿足。你试试,发发汗。” 他搓了搓手,“捂严实点啊。”
      拧开杯盖,一股极其浓烈、辛辣无比的气息猛地冲出来,瞬间盖过了片场混杂的油漆和灰尘味。辛辣的热气直冲鼻腔,呛得人精神一振。
      苏夏忍着灼痛喝了两大口,滚烫的、甜中带着爆炸性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像吞下了一条小火龙,瞬间在冰冷的胃里燃起一团火,热力霸道地向着四肢百骸扩散开去,冰冷的指尖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意识在姜茶霸道的热力和高烧的眩晕中浮沉。迷迷糊糊间,听到不远处秦导和王哥压低的交谈声断断续续飘过来。
      “…这小丫头片子,挺能扛啊?昨天摔成那样,今天烧成这样还硬挺着…”
      “是块料。”王哥的声音带着点笃定,“北影的苗子,眼神里有东西,肯吃苦,就是太拼了点儿…”
      “拼点好…”导演的声音模糊下去。
      下午最后一场戏,场景还是仓库。李曼冲进来,头发凌乱,脸上带着奔跑后的红晕和巨大的恐慌。
      她一眼看到蜷缩在角落阴影里的苏夏,几乎是扑跪下来,双手颤抖地抓住苏夏冰凉的手臂。
      她的眼睛瞬间红了,泪水毫无阻碍地涌出,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和不顾一切的祈求:“佳佳!跟我回家!姐姐错了!姐姐再也不骂你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那双通红的、盛满巨大痛苦和失而复得恐惧的眼睛,穿透了高烧带来的晕眩,像一道闪电,猛地劈开了苏夏混沌的记忆。
      恍惚间,眼前李曼哭泣的脸,苏夏觉得与自己记忆中某个深夜自己高烧不退时,母亲那张焦虑万分、布满泪痕的脸,骤然重叠!
      一股无法言喻的酸楚和委屈混合着高烧带来的脆弱,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防线。
      苏夏甚至没有去想下一句台词是什么,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像一只受尽惊吓终于找到巢穴的雏鸟,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扑进了李曼张开的怀抱里!
      “姐——!” 那一声哭喊嘶哑破碎,带着积压了十几年的委屈、恐惧、孤独和此刻病痛中无法言说的依赖,像受伤小兽最本能的哀鸣,
      “我怕!呜呜…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滚烫的眼泪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她肩头的戏服布料。身体在她怀里抖得不成样子,哭声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撕心裂肺。
      “Cut——!过!完美!” 导演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镜头停了,片场的灯光重新亮起。
      可苏夏停不下来。巨大的情绪宣泄如同开闸的洪水,一时无法收束。
      她依旧死死抓着李曼的胳膊,脸埋在她肩头,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真实的恐惧、委屈和病痛中的依赖,与陈佳佳的情感彻底交融,难分彼此。
      “好了好了…好了…夏…” 李曼没有立刻推开苏夏,反而收紧了手臂,温热的手掌一下下、带着安抚的力道拍着她的背,“演完了…都演完了…” 她像哄一个真正受惊的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汹涌的情绪才渐渐平息。
      苏夏抽噎着,不好意思地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狼狈不堪。视线模糊地看到她米色风衣肩头湿了一大片深色的水渍。
      “曼姐…对不起…” 苏夏吸着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把你衣服…哭湿了…”
      李曼毫不在意地低头看了看肩头,反而笑了,抬手用指腹擦掉我、她脸上糊成一团的泪水和粉底。
      李曼的眼睛也还红着,却亮晶晶的,带着一种纯粹的欣赏和暖意:“湿了就湿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你演得好,演到心里去了。”
      她捏了捏苏夏依旧滚烫的脸颊,“明天最后一点尾巴,拍完就能好好歇着了。”
      苏夏回到片场旁边临时给她休息的折叠床上,周围来来往往全是人,大家时不时会看她一眼,苏夏感觉自己尴尬的要死,身体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额头上贴着退烧贴带来一丝微弱的凉意。摸出体温计,电子屏幽幽地亮起:38.5℃。比早上那灼人的39.1℃降了些,但骨头缝里,依旧透着驱不散的冷。
      摄影棚里那盏大灯,像一只烧得滚烫的太阳,蛮横地悬在头顶,烘烤着空气,也烘烤着苏夏紧绷的神经。
      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强光下无所遁形,如同她此刻无处安放的局促。
      下午只剩下几个补拍的零碎镜头——吃糖、写字、回眸。
      剧本早已揉烂在心底,动作也排演了无数次,紧绷的弦骤然松弛,补拍的进度快得不可思议。五点刚过,最后一个镜头宣告完成。
      傍晚,剧组包下了离片场不远的一家小饭馆,让杀青的大家小聚一下。
      油腻的圆桌拼在一起,挤挤挨挨坐满了人。
      空气里弥漫着廉价啤酒的麦芽味、炒菜的油烟气、头顶吊着的灯泡蒙着厚厚的油污,光线浑浊昏黄,将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映得有些模糊。
      王哥端着满满一杯啤酒站起来,杯沿的泡沫争先恐后地溢出,顺着他粗糙的手指往下淌。他用力清了清嗓子,试图压下声音里的沙哑:“来来来!都举杯!在座的今天都杀青了,等主演们都杀青,等项目全部结束,剧组会再邀请大家来聚一聚!”浑浊的目光扫过两桌人,“不容易!真他妈不容易!辛苦大伙儿!干了!”
      “干杯!”声浪混杂着杯盘碰撞的脆响,轰然炸开。冰凉的黄色液体顺着喉咙滑下,苏夏被那陌生的苦涩呛得微微皱眉。
      坐在旁边的赵哥,顺手拿起她面前的空杯,咕咚咕咚倒满了橙黄色的果粒橙。他动作粗粝,眼神却难得地温和:“小姑娘,头回拍戏,能熬下来,能这么拼,够劲儿!以后啊,差不了!”他举起自己那杯啤酒,重重碰了一下她的饮料杯,发出沉闷的“咚”一声。
      “谢谢赵哥!”
      深夜的地铁车厢在黑暗的隧道里穿行,车窗映出苏夏模糊的倒影,她倚靠着冰冷的金属栏杆,身体随着列车摇晃。
      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每一次合上,都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再次撑开。
      “姑娘,坐这儿吧。”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苏夏费力地掀起眼皮,看到一位头发花白、穿着朴素棉布外套的阿姨正站起身,给她让座。
      阿姨脸上带着慈和的笑意,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理解和关切,“看你累的,站着都要睡着喽。”
      “啊?不用不用,阿姨您坐……”苏夏下意识地推辞,舌头有些打结。
      “快坐下吧,我下站就到了。”阿姨不由分说,轻轻把她按在还带着体温的座位上。那一点点暖意透过薄薄的衣料渗入皮肤,让她鼻尖莫名地又是一酸。她低低地道了声谢,身体陷进座位里,倦意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发出干涩的“咔哒”声。
      推开出租屋那扇薄薄的、漆皮剥落的门,一股混合着尘埃和一周未通风的、冰冷而沉闷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气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像一盆冰水,猛地浇熄了身体里残留的那点杀青宴上的热闹余温。
      她反手带上门,沉重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余光,她摸索着把沉重的背包卸在门口那张吱呀作响的小方桌上。拉开拉链,开始把里面揉成一团的衣服一件件往外掏。
      手指忽然碰到一个坚硬、方正的棱角。她疑惑地掏出来,借着窗外流泻进来的微弱光斑,看清了——是一个崭新的小方盒,上面印着某知名品牌的润喉糖图案。
      是李曼塞的。什么时候?苏夏完全没有印象。
      她小心地打开盒盖,一股淡淡的、清凉的药草气息散逸出来。
      踢掉脚上磨得脚后跟生疼的帆布鞋,苏夏摸出手机。
      屏幕的冷光在黑暗中亮起,映亮了她疲惫却异常明亮的眼睛。手指划过通讯录,点开“妈妈”的视频通话请求。
      几秒钟后,屏幕上出现了母亲熟悉的脸庞,背景是家里温暖的灯光。母亲似乎正在织着什么,看见她的脸,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凑近屏幕,细细端详:“夏夏?这么晚了,怎么看着这么累?”
      “妈!”苏夏的声音带着一股她自己都没察觉的雀跃,
      “我杀青啦!片子拍完了!今天刚吃的杀青饭!”她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元气满满,
      “片酬……下周就能打给我!”她下意识地报喜,仿佛这三千块是笔了不得的巨款。
      母亲脸上先是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随即又迅速被担忧覆盖。
      “真的啊?太好了!太好了!”她连声说着,紧接着话锋一转,
      “钱不钱的不打紧!赶紧休息!别熬着了!看你这小脸儿,都尖了!嗓子听着还有点哑?感冒还没好利索是不是?别省钱,该吃饭吃饭,该买药买药!身体是自个儿的本钱,可不能垮了!听见没?”
      母亲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絮絮叨叨,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知道啦妈,我这就去休息。你也早点睡。”苏夏听着那熟悉的唠叨,嘴角却忍不住向上弯起,乖乖应着。
      “快去!快去泡个热水脚!舒坦!”母亲在屏幕那头催促着,直到苏夏保证马上去,才不放心地挂了电话。
      屏幕暗下去,房间里彻底沉入黑暗。苏夏摸索着走进狭窄的卫生间,打开灯。昏黄的灯光下,她找出那个边缘有些变形的红色塑料盆,拧开水龙头。
      冰冷的水流哗哗地冲击着盆底,溅起细小的水珠。她兑上热水瓶里仅剩的热水,试了试温度,才把早已酸痛发胀的双脚慢慢浸入水中。
      滚烫的水包裹住脚踝和小腿的瞬间,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带着颤音的叹息。那滚烫的温度像无数细小的针,刺破皮肤,直钻进紧绷的筋骨深处。
      积攒了整整一周、被肾上腺素强行压制的疲惫,如同被这热水彻底瓦解了堤坝的洪水,轰然决堤,排山倒海般席卷了全身。
      每一个关节都在呻吟,每一寸肌肉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她向后靠在冰凉的瓷砖墙壁上,闭上眼,长舒了口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杀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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