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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开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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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院那幢庄严肃穆的灰白色大楼,在阴霾的天空下更显冷硬。记者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早早围堵在门口,长枪短炮架起,窃窃私语声汇成一片低沉的嗡嗡声浪,每一辆驶近的车辆都能引起一阵骚动。
一辆黑色的保姆车无声地滑入地下专用通道,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车内,李曼妆容精致却掩不住眼底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沉默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水泥墙壁,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攥着公文包的提手。
坐在她旁边的苏夏,同样是一身沉稳的深色系衣裤,她伸出手,轻轻覆盖在李曼冰凉的手背上。没有言语,只是无声的陪伴和支持。
李曼的手指微微一颤,没有挣脱,反而极其轻微地翻转过来,与苏夏的手指交握了一瞬,汲取着那一点温热的力量,随即又松开,恢复了惯常的、无懈可击的姿态。
“准备好了吗?”前排副驾的陈律师回过头,神色凝重。
李曼深吸一口气,下颌线绷紧,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冰冷:“走吧。”
法庭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空气里弥漫着旧木头、灰尘和一种无形的压力。旁听席坐满了人,有媒体记者,有业内相关人士,也有纯粹看热闹的公众,各种目光交织,好奇、审视、同情、冷漠,纷纷落在原告席上那个脊背挺得笔直的女人身上。
被告席上的王总,穿着不合身的西装,往日的气焰消散大半,脸色灰败,眼神躲闪,只在看向李曼时,会流露出一丝怨毒。
“咚!”
法槌落下,沉闷的声响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现在开庭审理原告李曼诉被告王劲涉嫌□□未遂、非法使用麻醉药品、故意伤害一案……”
审判长沉稳的声音在法庭回荡,拉开了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的序幕。
检方律师率先陈词,逻辑清晰,语气沉痛,将事发经过、证据链一一呈现。监控录像片段被当庭播放——地库里,苏夏疯狂砸车,王总惊慌失措的脸;医院急诊室的记录;最关键的是,那份从王总办公室内提取到的、残留七氟醚的喷雾器皿检测报告,以及李曼血液中检测出的药物成分报告。每一项证据都像一颗沉重的砼块,砸向被告席。
王总的律师试图反驳,强调“证据来源存在争议”,“当事人当时处于醉酒状态,意识不清,可能存在误会”,甚至暗示李曼是为了“资源置换未达成目的而反咬一口”,言语间充满了对女性受害者惯常的污名化套路。
每一次恶意的揣测和攻击,都让旁听席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苏夏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掐进掌心,愤怒得浑身微微发抖。她担忧地看向李曼。
李曼的面色比刚才更加苍白,但她的背脊没有一丝弯曲,眼神像淬了冰的刀,直直地盯着对方律师,那目光冷得几乎能冻伤对方。她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攥着一支笔,指节泛白,却维持着表面的绝对平静。只有苏夏能看到,她太阳穴处的血管在微微跳动。
轮到辩方举证、质证环节。王总的律师传唤了几个所谓的“证人”,大多是王总公司员工或酒肉朋友,证词含糊其辞,试图证明王总“为人豪爽”、“只是喝多了行为有些失当”,甚至拿出一些模糊的所谓“李曼主动敬酒”的宴会照片,试图扭曲事实。
每一次拙劣的表演,都让法庭内的空气更添一分浑浊。
“反对!”陈律师一次次起身,言辞犀利地驳斥对方证据的关联性和证人的可信度,“审判长,对方证人与被告存在明显利害关系,证词缺乏可信度!对方出示的照片与本案核心事实——即被告是否使用违禁药物并意图侵犯我的当事人——毫无关联,意在混淆视听!”
法庭交锋激烈,唇枪舌剑。
终于,审判长沉声道:“传唤原告方证人,苏夏。”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缓缓站起身的苏夏身上。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手心里全是冷汗。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被告席上王总那双阴鸷的眼睛,最后落在李曼身上。
李曼也正看着她,那双总是深沉难测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传递着一种情绪:信任,以及“别怕”。
苏夏定了定神,走到证人席,将手放在宣誓用的法典上。
“证人苏夏,请你如实陈述当晚你所看到、听到以及所做的一切。”
苏夏的声音起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随着叙述的深入,她逐渐平静下来。她从去星耀公司找李曼开始说起,说到如何看到王总抱着昏迷的李曼上车,说到自己如何预感不对,如何在地库砸开车窗,如何看到车内李曼衣衫不整、昏迷不醒的状态,如何报警……
她的叙述清晰、具体,带着事件亲历者才有的细节和情感冲击力。当说到她砸开车窗,看到李曼毫无生气的样子时,她的声音再次哽咽,却努力控制着。
“……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带走曼姐……我必须救她……”
她的证词真挚而充满力量,与之前被告方证人那些含糊其辞、充满算计的证言形成了鲜明对比。旁听席上鸦雀无声,许多人动容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孩。
被告律师试图交叉质询,语气尖锐:“苏小姐,你承认你破坏了王先生的私人财产,对吗?你是否担心因为你的违法行为而需要承担法律责任,所以才编造了后续的故事?”
苏夏抬起头,直视着对方律师,眼神清澈而坚定:“我当时只想救人。如果时间倒流,我还会那么做。法律会判断我的行为是否得当,但我相信,任何一个人看到那种情况,都不会无动于衷。”
她的回答不卑不亢,甚至带着一种纯粹的、让人无法质疑的道德力量。被告律师一时语塞。
质询结束后,苏夏回到座位,李曼递给她一张纸巾,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手背,带着一丝安慰的暖意。
庭审进入最后阶段。审判长看向李曼:“原告,你是否有最后陈述?”
整个法庭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她身上。
李曼缓缓站起身。她环视整个法庭,目光扫过审判席,扫过旁听席,最后,冰冷地、定格在被告席上那个脸色惨白的男人身上。
她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那沉默沉重得压得人喘不过气。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平静,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在冷硬的地面上:
“今天,我站在这里,不是为了我自己。”
“我是为了所有曾经在类似场合感到过害怕、无助、甚至被迫沉默的女性。是为了那些被权势、资源、和所谓‘行业规则’压榨,却不敢发声的人。”
“很多人告诉我,打这场官司很难,代价很大,甚至会毁掉我的事业。他们说,忍一忍,就过去了,拿到的资源才是实实在在的。”
她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但有些东西,不能忍。有些污秽,不能因为披着‘规则’的外衣,就变得合理。有些伤害,不能因为施加者手握资源,就活该被遗忘。”
她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愤怒和决绝:
“今天,我不是以一个经纪人的身份站在这里,我只是一个差点被暴力侵犯的普通女性。我要求法律给我一个公正,不仅是给我自己,也是给所有可能遭遇同样事情的人一个交代:这个圈子,不该是这样!任何人都没有资格用权力和药物去剥夺他人的意志和尊严!”
她的目光最后钉死在王总身上,一字一句,如同宣判:
“你必须,为你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话音落下,法庭内一片死寂。随即,旁听席上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却充满力量的掌声,尽管被审判长及时制止,但那声音却久久回荡在每个人心里。
李曼缓缓坐下,背脊依旧挺直,但苏夏看到,她放在腿上的手,正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悄悄伸出手,在桌下,再次紧紧握住了那只冰冷的手。
李曼没有回头,也没有挣脱,只是反手,用力地回握了一下。那力度,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法槌再次落下。
“本案审理结束,择日宣判。”
庭审结束了,但这场战争带来的震荡,才刚刚开始。
庭审那扇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将法庭内凝滞压抑的空气隔绝。走廊里光线明亮些,却依旧驱不散那股浸入骨髓的疲惫。记者们早已被法警拦在了法院外围。
李曼的脚步很快,高跟鞋敲击着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却略显凌乱的声响,仿佛急于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苏夏几乎小跑着才能跟上,她能清晰地看到李曼挺得笔直的背脊在微微发抖,那只紧握着公文包的手,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色。
陈律师跟在稍后一步,正低声打着电话,语气急促地应对着显然已经炸开锅的媒体和各方询问。
保姆车如同一个沉默的堡垒,等候在专用出口。车门滑开,李曼几乎是跌坐进去,身体陷进柔软的真皮座椅里,一直强撑着的那口气骤然松懈,整个人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疲惫如同潮水般从眼底深处弥漫开来。她闭上眼,头向后仰靠,眉心紧紧蹙起,嘴唇失去了一丝血色。
苏夏紧跟着坐进来,关上车门,将外界的一切窥探彻底隔绝。她担忧地看着李曼,递过去一瓶拧开的矿泉水。
李曼没接,只是摇了摇头,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厉害:“……没事。”
车子平稳地驶入车流。车内一片死寂,只有空调运作的微弱声响和陈律师压低的、不间断的通话声。李曼始终闭着眼,但苏夏知道她没睡,那浓密睫毛下的眼珠在不安地轻颤。
忽然,李曼放在腿上的手机屏幕亮起,疯狂地震动起来。一个,两个,十个……屏幕上不断弹出新的来电显示和信息预览,来自各种熟悉的、陌生的号码,媒体的、合作伙伴的、甚至是一些久不联系的“朋友”的。
那些闪烁的名字和字符,像是一条条试图钻入堡垒内部的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
李曼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她猛地睁开眼,看着那不断亮起又暗下的屏幕,眼神里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生理性的厌恶和恐惧。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座椅上,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些无形的窥探和骚扰。
但震动依旧通过皮质座椅传递过来,嗡嗡地响着,固执地提醒着她:风波并未随着庭审结束而平息,反而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发酵、膨胀,即将把她彻底吞噬。
她的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脸色越发苍白。
苏夏再也忍不住,伸出手,不是去碰手机,而是轻轻覆在李曼冰冷颤抖的手背上。她的掌心温热而干燥,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
李曼的手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抽回,却被苏夏更紧地握住。
“别看了,姐姐。”苏夏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关机吧。剩下的,交给陈律师,交给公司。”
李曼抬起眼,看向苏夏。那双总是精明锐利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被逼到悬崖边的脆弱和一丝茫然的无助。她看着苏夏清澈而坚定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恐慌,没有算计,只有纯粹的担忧和“有我在”的沉静。
她紧绷的神经,仿佛被这眼神一点点熨烫平整。颤抖的手指在苏夏的包裹下,渐渐停止了战栗。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用另一只自由的手,摸索到那只仍在执拗震动的手机,长按电源键,直到屏幕彻底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