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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0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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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
人挤人挨,都是欢迎凯旋大军的。
肃王昌允很不喜这种场合,却又避免不得,只能忍耐。
好容易走出人群,进了宫,复命毕,又要赴宴。
庆功宴并不稀奇,都有例制,自从十五岁领兵,大大小小的,也参加过许多次了。
但今天,他却是有些期待。
特别是在看到光禄寺少卿顾承恩时,他眼睛亮了一下,但也就一下。
他的身后,空空荡荡,再无别人。
直到整场宴席结束,也没见到那青色身影。
也许是另有安排,对,端午宴也没来嘛。昌允暗暗对自己道,出了宫,他骑上马,慢慢走着,不时跟恭贺的朝臣们招呼见礼,直到所有朝臣都走光了,这才拨转马头,奔向光禄寺。
光禄寺街口,满满挤挤的人。
昌允急急勒马,见众人都在围看街头张贴的告示。
叽叽喳喳的人声,让他回过神来,他抬眼看了看光禄寺大门,那里依旧是人来人往,喧闹不止。
他决定回府。
“许姑娘死的可怜啊。”
一声叹息传来,他耳朵一动,心一凛,不由攥紧了缰绳。
这时,有人认出了他,立即大喊起来,“是肃王殿下,肃王殿下!”
众人响应,都要过来拜见的,昌允赶紧挥鞭,绝尘而去。徐安晚了一步,被众人拦住,半天才得脱身。
这次他身为先锋副将,立下赫赫军功,又尚未婚配,惹得无数人家心动。
* *
“王爷,您这是要去哪儿?”一进府,就见肃王换了便装出来,徐安不由一怔,往常宴毕,王爷都要歇息的。
“见个朋友。”昌允淡声,“不用跟着我。”说完从后门走了出去。
徐安又是一怔,本能地就要悄悄跟过去,却被守门小卒的禀报声打断。
“徐将军,宫里娘娘送吃的来了。”
两个食盒,装的都是寻常点心,红豆饼,芙蓉糕,千层酥,各两盘。
徐安看着,再不想别的,满心满脑都是福康的模样。
今日入宫,肃王来不及拜见母亲,他跟她,也就无法遥遥相望。
一定是她等不及了,这才以惠嫔娘娘之名,送点心以为贺,以为意。
果然,红豆饼里有她的纸条。
“愿君多采撷,努力加餐饭。”
* *
昌允出门后,一直拣小路走,七拐八绕的,走了许久才到京师南门附近的碳火街。
碳火街,很早之前是交易木炭柴火的地方,东西两市开放后,这里就只剩下些馆铺,专供那些运送货品的脚夫车夫歇宿打尖。
此时日已西沉,街面上还很热闹,人来车往,骡叫驴鸣,铺子里都掌了灯烛,灯火烛影里是划拳吆喝声。
昌允一身黑布长袍,随在人群里慢慢往里走,走进了“大碗茶”茶馆。
馆里热气腾腾,喧声一片。昌允拣了个角落的桌子坐下,要了一壶茉莉茶。
来的路上,他从巷壁上抹了灰涂在了面上,又在左眼上带了个眼罩,黯淡的油灯下,看起来就是个半眼怪。
但这里的人们毫不惊怪,走南闯北的,见多了。于是,很快就有人来拼桌。
“老弟,这次送的甚么?”拼桌的两人都是脚夫,很快交谈起来。
“还得等四天才给银子?”
“趁这工夫四处逛逛呗。”
昌允听着,忽地开口,“敢问两位兄台,可有门路能进光禄寺,吃些皇粮?”
两个脚夫一怔,旋即大笑起来。
昌允端起自己的茶壶,给两人添茶,“小弟真心求问,兄长莫要耻笑。小弟虽不才,厨艺尚可。”
“你这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哇。”一个脚夫打量着他,“光禄寺那是府衙,能进的人,第一项就要看相貌的。”
“你会炒菜,饿不死,京城这么多食铺酒楼,你多问问,价钱上别咬那么死,准定有人用你。”另一个脚夫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也不一定非做厨子,你有气力吧?脚行车行都用人,只要勤快,总能挣口饭吃。”第一个脚夫又道。
“府衙也不是甚么好地。”他忽压低了声音,“人在里面,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又瞎说。”第二个脚夫立即道。
“我说的都是实事。”第一个脚夫一瞪眼,“不说远的,就是眼面前的。光禄寺的招子,你看见了吧,要招厨娘,原来的厨娘呢?”
第二个脚夫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轻声道,“死了嘛。招人补缺的。”
“怎么死的,你可知道?”
“病死的。好像是疟疾,抬出去当天就不行了。”
“甚么疟疾,分明是遭人排挤,待不下去,寻了短见。”
“胡说。”
“真真的。尸首都没留,当夜就烧了,不就是怕她家里人来闹嘛。”
“闹甚么!百姓还能闹过府衙,多给几两银子就是了。”
听到此处,昌允又问,“这厨娘是谁呀?”
“只知道姓许,做小菜很好吃。听说陛下都要用她做的小菜下饭。真是可惜,不然一定能进宫,入尚食局的。”
“这不就是嘛,枪打出头鸟,冒尖的先给掐了。”
“哎,你怎么走了呀?”脚夫见昌允起身,纳闷万分,“你的茶还没喝完呢?”
没有回声。
昌允此刻甚么也听不见了,只觉一颗心空落落的,只是信步走去。
天完全黑了,没有月,只几颗星子遥遥相望。
有风,凉飕飕的,吹起他的袍裾。
一只黄犬忽地冲他吠叫,他回过神来,看了它一眼,那犬立即“嗷”的一声,夹着尾巴逃跑了。
他脚下不停,继续往前走。
有那么一瞬,他感到后悔,为甚么要弄个水落石出,为甚么来打听?
如果不知道,她就永远好好的。
但旋即又记起师父的话,“生亦何欢,死又何苦,来去自如,得大自在。”
嗯,自此不用在红尘纠缠,也很好哇。
他点头,只觉视线变得模糊,待重新视物时,就看见了一个和尚。
那和尚走得很快,如漂移的云,转瞬就飘进墨黑中,再不见了。
他打了个哆嗦,脱口而出,“师父——”
回答他的是风声,还有鼓声。
咚咚,咚咚,已是二更了。他立住,站了会儿,只觉各种念头涌上,但最后只有一个无比清晰。
他捏了捏手指,告诉自己,现在该回府了。
* *
吃过晚饭,徐安就守在了书房外,一直守到浑身冰凉,才见肃王回来。
依旧走的后门,依旧有些神秘,但太晚了,徐安也不便问,只要人安全归来就好。
他要拿饭的,被拦住,“我不饿。”
肃王看着他,“早些休息,明早打点行装,回肃州。”
徐安一怔,“回肃州?”
“你若不想回,可以留下来。”
“不是不是。”徐安立即否认,他只是觉得太快了,何况陛下今天还特意嘱咐,要肃王过了中秋再启程。
他还要说甚么的,肃王已进了书房,闭了门。
没得商量了,只能服从。徐安怏怏地回到寝房,看着桌上的食盒,长长叹了口气。
这一夜,昌允没有合眼,只是枯坐,但第二天起来依旧精神抖擞,也许是因为拿定了主意。
他入宫跟父皇辞行,说挂念肃州,且肃州天寒,八月底就会降雪,还是早些启程的好。
皇帝有些惊讶,但更是高兴,当即就允了。
“对了,还有裁减兵员一事。”皇帝又道,“兵部又上了折子,说肃州只需裁减万人即可。你意下如何?”
这么快改了主意,一大半是因为此次占国来犯,他们发现了兵备的重要。
昌允想着,淡声应道,“一切全凭父皇做主,儿臣谨遵圣谕。”
出了怡和殿,又去长阳宫。听说他要回肃州,伍惠妃跟福康当即就落了泪。
“怎么这么急?”福康道,“我还要做月饼给你吃呢,现在来不及了!”
“离开肃州太久,我不放心。”昌允只说了半句,还有半句是,“留在京城太久,他们不放心”。
看着母亲的泪眼,他咽下话,只是劝母亲宽心,珍重身体,又叮嘱福康好生照顾母亲,有事定要来信,不可自作主张。
惠妃去柜橱里取了两套棉衣给他,福康则拿了两双棉靴过来。
肃王让拿包袱包了,又给母亲磕了头,就拎着走了。
福康送至燕门,直看着肃王、徐安的身影不见了才抹着眼睛走了回去。
为避朝臣送行,为避守卫多礼,肃王一行人全着便装,次日一早,随着第一波出京师的客商出了京城东门。
其实,回肃州,走北门更近些,但他想去东门外七里处的卧佛寺,就选择了绕路。
昨日见的那个和尚,他总觉是自己的师父空远禅师。
禅师若云游至京,一定会去卧佛寺见师弟空明法师的。
果然,到得寺里,小沙弥说空远禅师的确来过,但现在又走了,因为白云寺来信,说云州城中痢疾严重,需要他速速回援。
肃王有些失望,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他去大殿上香礼佛,见善信们跟僧人讨要《盂兰盆经》。
“已经送完了,现在只有《金刚经》。”僧人道。
“这字迹不对。”一个妇人接过经卷翻开,“要跟《盂兰盆经》一样抄写的。”
“没有啊。”
妇人犹豫半天,还是收了,僧人念一声阿弥陀佛。
肃王急着赶路,拜礼毕就出寺下山了。
* *
加鞭趱行,除了日中打个尖,再无歇息,待到日落西山,他们已经赶出八十里,回首南望,早已不见京城身影,只有官道上的两行垂柳,默默依依。
天际一行人字形大雁,蹁跹向南。
“王爷,左侧岔路过去,是小营村。”徐安与肃王并辔,“今晚去那里投宿,如何?”
“继续走。”肃王目视前方,“过了三岔口,去野狼镇歇宿。”
野狼镇距此还有十五里地,若要赶过去,一定会天黑的,但不等徐安再说甚么,肃王已连挥三鞭,一骑冲了出去。
他只好跟上。
孙海等人也都拼力跟紧,但不多时就被落下了,抬头只能看见滚尘飞扬,肃王跟徐安的身影都不见了。
“别赶了,”一个小卒大口喘气,“咱们去野狼镇集合就是。”
也只能这样了。
第一抹暮色升起,三岔口出现在视野里。
肃王缓了马速。
奔跑半日的白马得以歇力,轻轻打了个响鼻。
嗒嗒,嗒嗒。
清脆的马蹄声在暮色里格外震耳。
此处柳树密植,从官道旁往左右延展,是一片柳林。
没有风,柳叶一动不动。
鸟雀的叽叽喳喳从林深处传来。
忽然,一片枯黄的柳叶坠落,落在白马耳上,白马轻轻一抖,那黄叶继续下坠。
“出来吧!”肃王停马,握剑在手。
话将出口,暮色陡然变浓,从四面八方扑向他,挟着腾腾的杀气。
肃王眸色一闪,提身上移,如闪电般,唰的,暮色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有甚么从口子中滴落,空中多了腥气。
暮色复又凝结,向上围裹。
下一瞬,嘭嘭声立起。
嘭嘭,嘭嘭,乱七八糟的物件坠地,惊得白马弹了弹蹄子,但它没有走,因为主人又坐了回来。
肃王收剑入鞘,并不看地上惊恐的黑衣人,只道,“回去告诉你的主子,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无活口。”
黑衣人默然,片时才齐齐退开,临走前捡走了各自的东西。
天地间安静下来。
肃王没有赶路,就那么坐在马上。
片时,徐安赶到,一见肃王停驻,立即勒缰,“王爷!”
“孙海他们到哪里了?”
“还远着呢。”徐安吸吸鼻子,觉察到异样,“王爷——”
“干净了,无妨。”肃王声音很淡,“你先去镇上寻下客店,我等孙海他们。”
* *
东宫大门紧闭,仆婢们个个谨小慎微,提心吊胆地做事。
刚刚,东宫卫长来过,被太子甩了耳光,不知下一个倒霉蛋会是谁?
“不要生气。”太子妃马芸柔扶着庆允的胳膊,“老七说他的,咱们做咱们的。”
摇曳的烛光里,她的声音如冰,“他现在很是得意,当避其锋芒,咱们就让让他,也是给咱们孩儿积福。”
庆允一怔,“你说甚么?”
她把他的手拿在自己小腹上,“两个多月了。”
庆允惊喜异常,声音颤抖,“太好了,太好了!”
他抚了抚那依旧平坦的小腹,抬手捧住她脸,“卿卿,卿卿。”
她在他唇上一啄,“现在适意了,那能吃饭了吗?”
“能能,你想吃甚么?”
她捏住他耳朵,低声说了两句,他立即应是,“都听卿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