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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中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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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几日,月亮渐圆,堪堪到了中秋。
连日来,宿溪都住在西苑主屋书房的小榻上,与沈耘秋一扇屏风之隔,只是头顶没有床帐,夜晚入睡着实困难了些。不过好在沈耘秋似乎并没有多介意她每日夜里震天响的呼噜,除了白日冷着脸抱怨两句,倒也没有真要赶她走的意思。
家丁每日仍是按时来送饭,宿溪日日倒掉,再在自己去小厨房用膳时多打一份带给沈耘秋,少爷有时挑嘴赌气不吃,她也三不五时出去买一些新鲜吃食改善伙食。日久了,喜禾甚至怀疑她胃口太大出了毛病,而春芝这几日却明显总是恹恹的,也不理人,一副闷闷不乐模样。
而今日,月亮低低垂在半空,圆得如同一枚成色极好的玉珏,一整日,沈府下人都忙碌不已,连带着她都被喊去厨房帮忙准备中秋家宴,只能委屈沈耘秋吃些昨日剩下的芙蓉冰糕填饱肚子。
“小溪,这些餐盘你去摆一下!”
“诶,好嘞!”
宿溪接过府里管事大丫鬟递过来的一摞餐盘碗筷,沿着从院门口通向正厅内的一趟朱红地毯依次摆在两旁的乌木矮桌上,一张一张顺次放好,她几乎要累得喘不上气,只好靠在偏厅回廊的柱子上歇息半刻,抬眼看向天边夕阳晕染开来的霞光。
而沈府嘈杂一片的大门口,两个小厮分立两旁,脸上堆着分外僵硬的谄媚笑容一张张接过宾客递来的帖子。奇的是,向来在花楼酒馆流连的沈文昭今日竟安安分分守在门边,一身云锦绣袍,头戴玉冠,端的是人模人样,英姿勃发。
“恭喜沈大公子接任吏部侍郎,当真是大出息啊!”
“沈大公子您当真是有大出息,日后发达,可别忘了提携提携小的啊······”
来人一个一个连声吹捧,听得沈文昭心神飘忽,喜色难抑,嘴角都快要咧到耳后根去了。
“一定一定,他日发达,一定不会忘了诸位!”
沈文昭意气风发地领着人进了席面坐下,而院子里,沈平昌也左右逢源地同旁人寒暄,一杯杯酒下肚,还未开宴便已显出些醉意来。
宿溪竖起耳朵听着前院的动静,忽地肩膀一沉,还未转头,喜禾的胳膊已然搭了上来:“诶,小溪,你可知道大少爷就要升任吏部侍郎了?”
“嗯····”
宿溪方才已从前院动静中听出一二,喜禾却神神秘秘的,拉着她的手到了回廊角落视野开阔之处。
“你看到那个人了么?”
宿溪点点头,目光顺着喜禾手指的方向看向坐在最靠近正厅那一只木桌上的男子。男子头戴黑色乌纱,看着三十有余,生得样貌堂堂,却是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阴柔气息。一杯酒下肚,她瞧见那男子脖颈平滑,丝毫看不见凸起的喉结。
“我听说那个就是传闻中的太监,从宫里来传旨意的!今日其实本没这么大排场,就因为宫里来了人,老爷才急急宴请宾客,大摆席面,庆贺大公子的好事呢!”
“太监······”
听着喜禾绘声绘色的描述,宿溪喃喃,心中总觉得有几丝不对劲。
记得前世,也是有这么一场中秋宴的。只是那日沈耘秋直接赶走了来找她去前厅干活的大丫鬟,自己也没来赴宴,而是央着她一同出去看月亮,吃喝玩乐,逛到深夜才回。是以那时自己并不知沈文昭这档子事。
而今日······
那日福玉楼中沈耘秋的话言犹在耳,沈文昭这样一个胸无点墨的浪荡纨绔,未经科考,未有政绩,甚至连身份也不过是个知州之子,如何能一跃成为五品吏部侍郎呢?何况宿家刚刚出事,沈文昭便喜事迎门,这时间未免也太巧了些。若说这二者之间毫无关联,只怕傻子也不会信。
也就是说,应是沈平昌与京城某位高官达成了交易,兴许宿家便是交易的砝码,沈文昭锦绣前程的登云梯。
“小溪,小溪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被喜禾的声音拉回神思,宿溪这才发觉自己浑身因惊怒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冷汗早已浸湿了背脊。
“没什么,我们去厨房帮忙吧,小心被人看见扣银子。”
“对对对,快走!”
喜禾如今也是谨小慎微,生怕出错,拉起宿溪便朝着冒出缕缕炊烟的石瓦房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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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末申时初,门前小厮终于收齐名帖,关上沉重朱门,沿墙根退至后院。而席面上,刚刚好十桌宾客,有的携家眷一同赴宴,有的一人前来,甚至还有人肩头上站着一只鹦鹉,引得不少人上前逗弄,热闹非凡。
厅内,沈老夫人被春芝搀扶着坐在圆桌上首,沈文昭也搀着林氏从偏厅姗姗来迟,一人拂身一人拱手朝老夫人见礼后也按次落座。不多时,沈平昌也坐下,一面给沈老夫人敬茶,一面伸长脖子看向偏厅回廊的方向。
“二哥儿还没过来么?是身子还没好全?”
沈老夫人问道,只是语气里却听不出半点关心意味。
“放心吧母亲,宫里贵人来岂容他出差错?儿子交代家丁了,若他不来,绑也要给人绑过来。”
沈平昌宽慰道,目光再次投过去,果然看见家丁推着轮椅从偏厅进门,坐在上头的男子面色苍白,神情冷凝,沈文昭目露不屑,十分不情愿地挪开脚让出旁边的位置。
坐在最下首背对着席上宾客,沈耘秋万分不自在,还未拿起茶壶斟上一杯茶,身后院中却传来阵阵议论之声。
“这位便是沈小少爷啊,早听闻他素有才名,武艺不凡,如今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连头发都白了,不看座次还以为是沈家老太公呢!”
“是啊,同是沈家子,大公子一表人才前程无量,再看这个······啧啧啧······”
霎时,沈耘秋斟茶的动作一顿,侧目看向身旁一脸得意模样的沈文昭,心中已然猜出了七八分。
今日宾客,除却几个是沈平昌官场上的点头之交,其余大多都是沈文昭四处混迹的酒肉朋友。今日这一出,想必也少不得他在暗中指点,甚至打点了不少银子。
“呵--”沈耘秋暗笑,朝着暗中观察他神色的沈文昭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一群鼠辈,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披上官袍,也一样盖不住老鼠尾巴。”
“你!!!”
沈文昭反应过来,怒不可遏腾地站起,触及沈平昌那警告眼神时却也只能灰溜溜地坐下,像个斗败了的公鸡似的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
此时,酒菜上齐,底下宾客已经三三两两把酒谈天起来。而厅内桌上,几人皆未动筷子,唯有沈耘秋一人饭已吃了半碗,似是丝毫没察觉桌上其余几人不悦的眼神,仍然闷头吃着。
厅中一时寂静异常。一息,两息,而后,只听得砰地一声,沈平昌终于按捺不住胸中怒火摔了筷子,而沈耘秋却仍不理会,反倒抬手直接夹了半块鱼腹搁进碗中。
“沈耘秋,你就是这么对待长辈的?一家人体谅你身子不好不追究你未向长辈敬茶也就罢了,长辈都没发话,你怎么敢先动筷子的?孝道都学到狗肚子里了么!就这么急不可耐,平日难道我们短了你的吃穿?”
“父亲说笑了。”沈耘秋打断沈平昌压低声音的怒斥,“只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儿子如今这样,那可都是父亲教得好。何况好不容易有一顿能不必担心有人下毒的饭菜,多么难得,可不得吃好么?父亲你说是吗?”
沈耘秋抬眼直视着沈平昌,半点没错过他眼里浓浓的愤恨霎时转化为羞恼与害怕,再扫视过桌上众人,皆是面如土色,神情十分不自然。
“还有啊,说到敬茶······”沈耘秋此时并未打算将这事轻轻揭过,扬唇轻笑,一手转着白瓷茶杯,
“父亲,母亲,还有祖母,我是个十足的短命之人,喝我敬的茶,你们当真不怕夭寿么?”
“沈耘秋你闭嘴!找打是不是!”
沈文昭低声威胁,像是生怕这边动静被底下宾客听了去,坏了沈家一直经营的名声。
“要打便打,刚好这么多人给你助兴,兄长可别只是说说而已啊······”
沈耘秋朝后一瞥,沈文昭立刻神色悻悻,收住了挥出的拳头。
“沈耘秋你给我等着!”
他撂下狠话,沈老夫人这才惊疑不定地回过神,端起碗来:“大家都吃啊,今日中秋,可别闹得不愉快!耘秋身子不好,林氏和文昭你们照顾着点,别为了一点小事闹脾气!”
话落,沈家众人这才敢动筷子,席间皆频频夹菜添茶,对此沈耘秋照单全收,倒是难得快意一回。毕竟沈家人最要脸面,若他闹开,今日谁也不好收场。
宴席过半,忙碌了一整日的丫鬟小厮这才得空歇息片刻,纷纷聚在偏厅回廊下一面吃些残羹剩饭一面遥遥望着前厅的动静。
坐在喜禾身旁,宿溪惊疑不定地看着隔着重重灌木的前厅中沈耘秋被众星捧月照料的场景,一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溪,多亏了你!”喜禾嘴里含着一团米饭拍拍宿溪的肩膀,“你知道么,老夫人还真不是个善茬!你知道么,今日我端铜盆时差点就被绊倒了,若不是你提醒,肯定免不了一顿责罚!”
一时回神,宿溪回头看着喜禾肉嘟嘟的小脸,忽地想起这事来。
对啊,前世喜禾惹怒老夫人被当场发落的日子不就是今日么?也正因她吓得不轻,沈耘秋这才同她出门散心,甚至还派银针偷偷从井底捞出尸身好生安葬了。而今日这事已然翻了篇,想必应是不会有这一茬了。
“真好。”
宿溪庆幸万分掐了一把喜禾的脸蛋,心中松快几分。
喜禾的命,总算是保下来了。
“对了,春芝呢?她怎么不过来吃饭?宴席散了就得接着收拾,可就没得吃了!”
旁边另一个老夫人身边伺候的小丫鬟也凑过来,好奇问。
“春芝说她肚子痛要去方便,这会儿碧荷姐姐在前厅服侍着呢。”
又一个小姑娘插话道。
“这样啊。”喜禾喃喃,却见宿溪有些心不在焉地瞟向远处,目光空洞,像是在想些什么。
“小溪,你怎么了?今日怎么怪怪的?”
“没什么。”
宿溪敷衍应着,仍旧直直看向回廊尽头。
那里,刚好通向沈平昌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