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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退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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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雁从林菲家往回走,感觉整个阴天都压进了胸膛里,每一次呼吸,都溢满了水汽的沉重。
张小英的谩骂如同一盆脏污的脓水,在她耳边泼洒后,依旧黏腻地往下淌。
她本以为能从林菲身上找到一丝突破口,却没想连门都没进去,就被兜头盖脸一顿臭骂,祖宗十八代都被人拎出来羞辱了一遍。
她拖着沉重的步子,身心俱疲地推开自家的门。
屋内空气凝滞如铁。
煤油灯在低矮的桌案上摇曳,将几张面孔映照得明暗不定,阴影在他们脸上深深浅浅地沟壑纵横。
母亲包兰芝蜷在条凳上,像一只被拔光了羽毛的母鸟,对面坐着的不速之客,则如同嗅到腐肉气味的渡鸦。
她的远房表姨,脸上挂着勉强的讪笑,坐在一侧。
真正主宰这方压抑的,是那对中年男女。
男人脸庞粗砺,眼神如同冻土,女人则紧绷着嘴角,双手交握放在腿上。
角落里,还有一个缩着脖子的年轻男人几乎隐没在黑暗中,像一道无关紧要的影子。
包兰芝正赔着笑脸给那对男女倒水,水线歪斜,泼洒在坑洼的桌面上洇开一片深色,她也浑然不觉。
一抬眼瞧见南雁,她脸上那点强挤出的血色“唰”地褪尽,惊慌如同野藤疯长,瞬间缠满了眼眶。
“雁、雁子?”她的声音尖细得不自然,猛地站起,几乎是扑过来,抓住南雁的胳膊,用力往外推搡,“你、你咋这么快就回来了?没事,没事了,你……你先出去转转,妈这儿有点事,说完就……”
南雁被她推得一个趔趄,满身的疲惫霎时被尖锐的疑虑刺穿。
她母亲眼神躲闪,慌乱得像是在遮掩一具刚埋下的尸体。
“妈你推我干什么?”南雁站稳脚跟,胳膊用力,抵住了她的推搡,目光锐利地扫过屋里那几张表情各异的脸,“家里来了客人?什么样尊贵的客人,需要把我赶出家门才能款待?”
“没啥事!都是大人的事,你小孩家别问!快出去!”包兰芝更急了,指甲几乎掐进南雁的皮肉,声音带着哭腔和穷途末路的气急败坏。
“我不出去。”南雁的倔脾气也上来了,她死死钉在原地,母女俩在门口拉扯起来。
“行了。”
一直沉着脸的中年男人终于出声,嗓音粗粝,他站起身,没什么温度的目光掠过南雁,最终钉在面如死灰的包兰芝身上。
“包家妹子,既然孩子回来了,那就把话摊开说吧。我们今儿来,就是为了两个孩子之前定的那门亲事。”
南雁拉扯的动作霎时顿住,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
亲事?
她转向包兰芝,眼中是难以置信的冰霜。
男人不理母女俩瞬间煞白的脸,自顾自往下说,字字刻薄:“眼下你家这境况,南天贵干了那档子脏事,名声早就臭过茅坑了。我们王家门槛低,也担不起这风险,更丢不起这人。这门亲,就此作罢。”
旁边的女人,接口道,语气稍软,意思却同样坚决:“兰芝姐,我们也是不得已……往后若是结了亲,如何在街面上行走?孩子们也要脸面……之前你家收下的那份彩礼,二百五十块,是不是……该还给我们了?”
二百五十块!彩礼!
一瞬间,天地失色。
南雁感到脚下仿佛地陷般一软,刺骨的寒意瞬间传遍四肢百骸。紧接着,一片寂静的海啸在她脑中席卷而过,轻而易举地卷走了所有的光线与声音。
她终于明白了!明白她妈为何那般惊慌!她竟然背着自己,用二百五十块钱就把她给卖了!
包兰芝在听到“退婚”和“彩礼”时,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彻底垮塌下去。
她嘴唇哆嗦着,脸上交织着羞愧、绝望和恐惧,在南雁冰冷如刀的注视下,连抬头的气力都丧失了。
最终,在王家夫妇毫不退让的逼视下,包兰芝像个被丝线操控的残破木偶,抖抖索索地挪进里屋,片刻后,捧出一个用粗布手帕层层包裹的小包。
她颤抖着手,一层层揭开,露出里面一沓新旧不一的纸币,数也未数,便递了过去。
男人接过钱,粗略一点头,塞进口袋,仿佛多待一秒都会沾染上晦气:“那行,这事就算两清了。”
表姨脸上也有些挂不住,讪讪地说了句“雁子,别怨姨……”,也跟着那一家子匆匆离去。
门“砰”地一声合拢。
屋内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唯有煤油灯芯偶尔爆开细微的噼啪声。
南雁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先前强压的怒火,在外所受的屈辱,发现被定亲的震惊,被退婚的羞辱……所有情绪如同地底压抑千年的熔岩,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她转身,眼睛赤红,死死盯着瘫坐在凳子上,失魂落魄的包兰芝,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妈!你告诉我!这是什么?!你什么时候背着我把我给卖了?!二百五十块!你女儿就值二百五十块是吗?!”
包兰芝被女儿从未有过的凶狠模样慑住,嗫嚅着:“我……我是为了你好……王家……那孩子还算老实……我想着……”
“为了我好?”南雁尖声打断,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无尽的失望与愤怒,“为了我好就是在我毫不知情时将我像货物一样定出去?!为了我好就是让人家像躲避瘟疫一样上门退亲,把钱甩到你脸上?!我的脸面!南家的脸面!今日都被你自己丢在地上践踏成了泥泞!”
“我能怎么办?!”包兰芝也激动起来,哭着反驳,“你大哥出了事,这个家眼看就要垮了!我不该为你寻个依靠吗?!”
“依靠?哈哈哈……”南雁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笑声凄厉,“出了事你不想着如何救你儿子,不想着如何撑起这个家,却先想着卖女儿求安稳?!现在好了,人家不要了!钱也没了!你满意了?!”
母女俩的哭喊、争吵如同失控的风暴,在低矮的屋顶下疯狂冲撞。
积压太久的压力、恐惧和怨气,化作最锋利的言语,疯狂地互相倾泻、切割,将彼此伤得血肉模糊。
吵到最激烈处,南雁看着母亲那副又怯懦又固执、永远将希望寄托于他人的模样,想到南天贵那令人费解的沉默,想到自己为这个家奔波所受的所有委屈与白眼,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心灰意冷瞬间淹没了她。
她终究……还是逃不过命定的轨迹么?
所有的力气刹那间被抽空。
南雁停止了争吵,胸膛剧烈起伏。她看着包兰芝,一字一句,声音低哑如同诅咒:“好,很好。你那么看重你的儿子,处处为他谋划,甚至不惜卖掉你的女儿。”
“行,我不管了。南天贵是生是死,再与我无关。他最好烂在那牢笼里,也省得再拖累这个家,拖累我!”
说完,不等包兰芝从那恶毒的话语中反应过来,南雁猛地转身,拉开门,像一阵绝望的风冲进了外面浓重的夜色,消失不见。
“雁子!南雁!回来!!”包兰芝凄厉的喊声在身后响起,却被夜风撕扯得粉碎。
南雁拼命奔跑,仿佛要将身后那令人窒息的家、那些撕心裂肺的争吵彻底甩脱。
泪水汹涌而出,旋即被冷风刮干,在脸上留下紧绷的痕迹。
肺叶如同被撕裂般疼痛,直到她扶住一棵老槐树粗糙的树干,才不得不停下来,剧烈地喘息。
冰冷的空气灌入胸腔,带来针扎般的刺痛。眼泪流干了,只剩下干涸的涩痛。
巨大的无力感像沼泽里的淤泥,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将她拖入深渊。
不能倒下!一个声音在心底微弱地呼喊。
南雁抬起头,望着远处通往县城方向零星闪烁的灯火,那里有通往省城的长途汽车站。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火柴,骤然亮起——走,离开这里,必须离开。
她的手无意识地插入口袋,手触到里面仅有的几枚硬币,冰凉、坚硬,是她此刻全部的依仗。
这点钱,连去县城的车票零头都不够。
凭什么?!
凭什么她要像丧家之犬一样被放逐?凭什么她所有的辛苦、努力,都要为别人的错误买单,最终付诸东流?!
绝望的谷底,猛地探出一只兽爪,带着要与这命运同归于尽的凶悍,撕开了那片沉郁。
她不走!她要把失去的一切,连本带利地夺回来!
愤怒重新点燃了冰冷的血液,给予了她支撑身体的力量。
南雁不再犹豫,转身,朝着那间刚刚逃离的屋子走去。
家的距离在缩短,她的步伐却在背叛意志。每近一分,胸口的窒息便深重一成,直至彻底淹没她。
脚下不再是路,而是刑场,每一步都像在接受无声的惩戒,细密而持久的痛楚,清晰地漫延上来。
南雁站在门外,冰冷的夜风吹拂着她汗湿的鬓角。
逃离时那股与全世界为敌的决绝,在现实的冷风里迅速消散。
她拐进院子角落,拎起了那柄沉重的柴刀。冰冷的铁器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奇异地给予了一丝掌控的力量。
她走向矿场西头那片在夜色中愈发显得稀疏、鬼祟的小树林。
枯枝在脚下发出细碎的断裂声。
暮色沉沦,将林子的轮廓晕染得模糊不清,如同她此刻晦暗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