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等天再黑一点 ...
-
她漫无目的地察看着地面与树干,试图找出任何可能指向南天贵那晚踪迹的线索。
一无所获。
这个闭塞的年代,黑暗轻易就能吞噬掉所有的秘密,不像三十年后……
她脑海里突兀地闪过那个监控无处不在的时代,连巷子口的流浪猫打架都能被记录得一清二楚。
一种源自认知落差的巨大愤怒和无奈涌上心头。
她恨这蒙昧,也恨这无力!
南雁提着刀,转而走向林子边缘那间废弃的院落,那里是她和刘小萍不为人知的避风港。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惊起几只宿鸟。院子里,那棵巨大的老樟树依旧伫立,枝叶蓊郁,在渐暗的天光里投下浓重的阴影。
心情好或不好,她都会来这里,爬上这棵樟树。
从最初笨拙的攀爬,摔过跤,膝盖手掌磨破皮,到后来身姿轻盈,上下如履平地。
这里,曾是她唯一能喘口气的地方。
南雁利落地攀上粗壮的枝干,找了个熟悉的位置坐下,将冰凉的柴刀放在身侧。
仰起头,天幕是沉静的黛蓝色,几颗疏星怯怯地探出头。
晚风穿过枝叶,带来沙沙的轻响,拂在脸上,微微凉。
方才在胸腔里横冲直撞的怒火与憋闷,似乎被这高处的风一点点吹散,沉淀下来,化作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
忽然,不远处的树丛一阵微响,窸窸窣窣。
南雁握紧了柴刀,蓦然回首,昏暝的暮色如同一幅被水浸染的旧画,而一道修长的人影,正像是滴落画布的新墨,从远景中缓缓晕开,步履沉稳,踏碎了林间一地的光影与寂寥。
“南雁。”
声音自树下传来。
她低头,看见谢承景站在那里,微微仰着头。
少年清瘦的身影在暮色里显得有些单薄,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南雁有些意外。
“买酱油路上碰到刘小萍,她正急着找你,然后告诉我,你可能在这儿。”谢承景解释道,目光扫过她身侧的柴刀,又很快移开,落在她脸上。
南雁心下明了。
定是刘小萍听到了她和她妈那场惊天动地的争吵,放心不下来找她。
即使她家如今处境尴尬,刘小萍的妈妈明里暗里不让女儿再跟她多来往,但小萍还是那个小萍,是她两辈子,唯一能交付后背的朋友。
她不怪小萍妈妈的势利,趋利避害是人性,只要不在她跌落时再踩上一脚,雪中送不送炭,她其实并不强求。
“她怎么不自己来?”南雁随口一问。
“她妈喊她回家吃饭,催得急,就托我过来看看。”谢承景顿了顿,望着树上那个显得疏离又脆弱的身影,声音放轻了些,“下来吧,天快黑透了,回家……总是要吃饭的。”
“家?”南雁在心底嗤笑一声,她存了心要逗他,故意长长叹了口气,语气带了点无奈的夸张:“都说攀爬容易下落难,你以为我不想吗?我这不是下不去了。”
她晃了晃悬空的腿。
谢承想也未想,立刻朝前迈了一步,张开双臂,认真道:“那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南雁看着他毫不犹豫的动作,心里微微一动,面上却撇嘴:“你接不住我的,我重得很。”
“我力气很大,”谢承坚持,眼神笃定,“相信我,就算我摔了,也绝不会让你摔着。”
看着他一本正经,甚至有点执拗的模样,南雁忽然觉得有些好笑,积郁的阴霾一扫而空,她弯起嘴角,摇了摇头,“算啦!我不想下去,你赶紧回家吧!”
谢承景蹙了蹙眉,像是下定了决心:“我有东西给你,你下来。”
“什么东西?”南雁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又是巧克力?”
他之前偶尔会塞给她几块用漂亮糖纸包着的巧克力,在这年头是能甜到心里的稀罕物。
“不是。”谢承景否认得干脆。
他的目光再次快速掠过那柄柴刀,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你下来就知道了。”
南雁偏不。
她坐在树上,在这混乱失控的世界里,唯有此刻,她才拥有了一丝可怜的掌控感。
“那你上来拿给我看。”她带着一种近乎任性的挑衅。
谢承景仰头看了看那些在暮色中显得嶙峋交错的枝干,只迟疑了一瞬,便点头:“好。”
接下来的一幕让南雁有些吃惊。
谢承景挽了挽袖口,手脚并用,动作竟是出乎意料的敏捷与稳健。
他脚蹬手攀,身形舒展,三两下便利落地攀了上来,稳稳坐在她对面的另一根粗壮树干上,气息都未见丝毫紊乱。
南雁挑眉,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奇:“没看出来啊,谢承景,你竟然会爬树。”
在她固有的印象里,他更像是个只应与诗书笔墨为伴的清冷美少年。
谢承景整理了一下因动作而微皱的衣角,抬眼看向她,目光清澈见底,“我也没想到,你爬树这么熟练。”
语气平静,却让南雁心头莫名一滞。
南雁朝他伸出手,掌心向上:“东西呢?不是说有东西给我?”
谢承景却没有立刻拿出什么。
他转头望向天际,那里最后一丝霞光正被墨蓝色的夜幕彻底吞噬,世界的轮廓变得模糊而暧昧。
他低声说:“等天再黑一点。”
林间的黑暗来得迅猛,转瞬便如浓墨般泼洒开来,将万物轮廓吞噬。
四下里,夜莺的啼叫与不知名的虫鸣织成一片空灵的网,更显幽邃。
直到一轮皎月挣脱云层的束缚,清辉如练,恍若天公执一面巨大的银筛,将月光如霜般筛落人间,照亮了彼此近在咫尺的眉眼。
谢承景凝视着南雁被月光柔化的面容,觉得时机刚好。他伸手探入衣内,取出一个玻璃瓶。
刹那间,一团温柔而梦幻的荧光在他掌心亮起,驱散了周遭一小片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你把手伸给我。”
南雁其实在瞥见那抹流光的刹那,便已猜出了瓶中是为何物。但她并未点破,只是依言,安静地朝他摊开了掌心。
瓶子被稳妥地放入她的手中,带着少年体温的暖意。
“拿好。”
南雁接过这抹微光,低头看去。
玻璃壁后,几只萤火虫正轻盈游弋,尾灯闪烁,如同一道流淌在她掌心的小小光河。
“你……”她抬起头,望向隐在光影交界处的少年,声音有些沙哑,“你什么时候捉的?”
她记得,傍晚来时,并未见到林间有流萤。
谢承景的视线与她手中莹莹的光晕交缠,声音低沉:“之前。我发现了一处地方,那里的夜晚,全是这个。”他顿了顿,“本来想……日后带你去亲眼看那星河坠地般的景象,但……来不及了,只好先带几只回来给你。”
他没有多说,但南雁听懂了。他料到她今夜会来,便提前备下了这份无声的慰藉。
南雁不再说话,只是重新垂下眼睫,更小心地捧住了这只瓶子。
萤火在她眸子里投下细碎的光点,像是夜空中零落的星子,终于找到了栖息之地。
林中依旧黑暗,虫鸣依旧聒噪,可这一小捧光,却仿佛在她与世界之间,划下了一道温柔的结界。
结界之外,是现实的倾轧与不堪;结界之内,只有掌心这一点不必言说的懂得,和身旁这个沉默却可靠的陪伴。
良久,谢承景的声音再次响起:“你见过极光吗?”
南雁摇了摇头,目光仍停留在掌心的微光上:“没有。”
少年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回忆某个遥远而冰冷的故乡:“我也没见过萤火虫。我父亲的家乡,在北边,很冷。那里……只有极光。”
南雁终于抬起头,望向黑暗中他模糊的轮廓,被话语里那片未知、瑰丽而寒冷的光景所吸引,轻声问:“那……极光,是什么样的?”
谢承景的目光投向虚空,仿佛要穿透重重夜色,望见那片不属于此地的奇迹。
“我听父亲说,那像是……天神泼洒的颜料,在夜空中流淌、燃烧。是活的,会呼吸,会舞蹈。绿色最多,像最上等的翡翠熔化了,又被风拉成横贯天际的纱幔,有时候,还会透出绯红、幽紫……巨大得能吞没整片星空。”
他顿了顿,似乎在搜寻更准确的词句:“它没有声音,却又好像蕴藏着天地间所有的声响。它就在你头顶盘旋、扭动,光芒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感觉……很近,仿佛伸手就能触碰,但又远得永远无法企及。”
他的视线缓缓落回南雁手中那盏小小的萤火上,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微妙的慨叹:“不像它们这样温暖、亲近。极光很美,但那种美是……冰冷的,带着神性的疏离,看久了,会让人觉得自身渺小如尘芥。”
南雁从他的语气里,敏锐地捕到了一丝与她相似的怅惘:“……你其实,也没见过极光,对吗?”
谢承景沉默了一瞬,没有否认:“嗯。父亲说,那需要极大的运气。而我的运气,似乎总是差了一点。”
但随即,他抬起头,视线与南雁相交,眼中重新汇聚起温暖而坚定的微光:“但我想,如果是和你一起去的话,命运或许会愿意慷慨一次。你愿意……去成为那个幸运的人吗?”
这诺言太沉,南雁不敢应,也没有勇气应。
她挪开了视线,转而问道:“它们……能亮多久?”
“一夜,或者更短。”谢承景的声音很近,“但它们明天晚上还会再亮起来。”
南雁没有言语,她轻轻拔开了瓶塞。
最先一点萤火摇曳着逸出,在两人视线交汇处徘徊片刻,似一个无声的礼赞。
随后,光点鱼贯而出,它们挣脱了束缚,将在方寸之间积蓄的光芒尽情挥洒。
无数发光的轨迹在空中交织、缠绕,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灵动韵律,悄然构筑成一个以两人为圆心,不断流转闪烁的微光宇宙,将他们的身影温柔地拢入其中。
“我们……下去吧。”南雁终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