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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不省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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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里的温热一空,陈卫国心里便有些悻悻然。但瞧见张小英那惊惶的样子,他也晓得不能逼得太紧——这种事,总要你情我愿才有意思。
他咂了咂嘴,回味着方才短暂接触时那点模糊的甜头,声音倒是软了:“好,好,听你的,不在这儿。”
话里留着活口,是惯常的敷衍,“等你方便,嗯?”
他弯下腰,将方才搁在地上的麦乳精与水果罐头捡起来,递过去时,手腕微微一顿,“这些你拿去给菲菲,只说是你买的,或是旁人送的,别提我。”
张小英望着那点东西,心里是说不出的烦乱。那点感激是有的,像潮水退去后沙滩上留下的一点湿意,但更多的却是怕。
这东西拿在手里,竟像是捧着一块烧得正旺的炭,既怕灼伤了女儿,也怕点着了自家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屋檐。
她默默接了过来,低声道:“你快走吧。往后……没我开口,别再来了。”
陈卫国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慢条斯理地点了一支。
“怕什么,”他吐出一口烟圈,“这地方,鬼影子也没一个。”
“我不是说这个,”张小英叹了口气,“我是说,你别再来医院了。菲菲她……她像是察觉了什么。”
“她知道了?”陈卫国夹着烟的手指微微一顿。
“说不准。可她近来瞧我的眼神不对,对你更是……”张小英的话没说尽,但陈卫国已然明白。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由着那灰白的烟雾缓缓逸出:“小孩子家,懂得什么?过些日子便忘了。你别自己吓唬自己。”
“不,你不懂菲菲。”张小英摇着头,眼中的忧虑更浓了,“她从小心思就重,近来又……又遇着那档子事,心神更是不宁。我怕惊着她。”
陈卫国沉默了片刻,将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碾灭,那一点红光霎时寂灭:“那你说,怎么办?我就这么不见了?你舍得?”
这话问得轻,却像针一样扎在张小英心上。
她张了张嘴,话却堵在喉咙里。
舍得?怎么舍得?
在这沉闷得如同铁桶一般的矿区,他算是她唯一能透口气的缝隙,哪怕这缝隙外头是万丈深渊,她此刻也是不愿回头的。
陈卫国知道今日只能到此为止了,便点了点头:“好了,别胡思乱想了。我先走,你自己……也多保重身子。”
说完,目光又贪恋地在张小英身上流连了一回,才转身去拉铁门。
他探头向外张望了一下,见四下无人,便像一尾鱼似的,悄没声息地滑了出去。
张小英独自留在昏暗里,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疲惫地吁出一口气。
那点暖昧的气息散了,只剩下现实沉重的铁锈味。
待心口那点突突的跳动平复了,她才抬手理了理微乱的鬓发与衣襟,提起那袋沉甸甸的“心意”,做贼似的,快步走了出去。
*
矿上那条路,在职工家属们年复一年的念叨里,总算从纸面上挣了出来,成了个实实在在的工程。
款是批下来了,人工却要俭省,于是便定下个不成文的规矩:各家各户,但凡是还能喘气、能走动的,下了工、放了学,都得轮流去后山那片荒地上,为这路出一份力气。
于是,每日黄昏,后山那块平日只有野狗刨食的空地,便活了过来。
铁锤敲在石头上的脆响,一下一下,仿佛能敲碎这沉沉的暮色。
火星子在天光将尽未尽时迸出来,明明灭灭的,混着人们拉长调子的吆喝,把这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山坳,闹得有了几分虚幻的热气。
这天,轮到南雁她们班。
女学生们大多聚在背风的坡下,将大块的石头敲成合用的碎石。
男学生们则用背篓与扁担,一趟趟将碎石运到不远处正在铺设的路基上去。
南雁同刘小萍一处,寻了块略微平整的地面,戴上粗布手套,有一下没一下地抡着锤子。
南雁的力气算一般,只是前世也敲过石头修过路,做起来便格外利索。
两人一边做着活计,一边低声说着班里的趣事,偶尔漏出几声压抑的轻笑,手底下的碎石却已积了不少,很快装满一大筐。
汗水很快濡湿了南雁额前的碎发,汇成一小滴,顺着脸颊滑落,在下巴尖悬了片刻,终是砸进干裂的尘土里,洇开一个深色的圆点。
她刚直起发酸的腰,想用手背揩一把汗,一个沉默的影子便罩了下来,将旁边篝火跳荡的光挡住了。
谢承景站在她面前,不远不近。
他没说话,也不曾看她,只沉默地弯下腰,双臂穿过箩筐的绳索,腰背一挺,便将那沉甸甸的一筐石子稳稳背了起来。
少年的肩膀已有了坚硬的轮廓,承重时,背脊绷成一张拉满的弓。
他转身,朝运输点走去,脚步踏在碎石砾上,沙沙的轻响,那背影在昏黄天光与跳跃火光的交织里,显得分外挺拔,也分外孤寂。
南雁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着那背影,直到他汇入搬运的人流,才像被火苗烫了一下,飞快地垂落,重新钉在脚下那些斑驳的石块上。
刘小萍将这一幕瞧在眼里,用手肘轻轻撞了她一下,凑过来,压低了嗓子,语气里是按捺不住的好奇:“哎,你们俩近来是怎么了?感觉……怪里怪气的。从前可不是这样,谢承景看见你,眼神都不一样。现在倒好,迎面碰上,眼皮都不抬一下,倒像是陌生人了?”
南雁盯着地上那些棱角分明的碎石,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含糊应道:“……能有什么事。快点干活。”
刘小萍哪里肯信,歪着头,还想从南雁脸上找出些蛛丝马迹。
怎能没事呢?
谢承景刚转来矿上中学那会儿,因着那点异国的血统,没少被人指指点点,甚至当面嘲弄是“杂种”、“洋鬼子”。
那时候,只有南雁,像是看不见那些异样的眼光,该说话时说话,该讨论时讨论,坦荡得叫人侧目。
若说谢承景在这矿区里还有一个能说上几句话的人,那便只有南雁了。
往常在学校,走廊上遇见了,他会对她微微颔首;偶尔放学的路上并肩走一段,也能说几句功课或闲话。
他话少,可对着南雁时,那双总带着几分疏离的黑眼睛里,会透出些许温和,甚至偶尔,嘴角会牵起一点近乎柔软的弧度。
可不知从何时起,那种无形却又切实存在的熟稔与默契,便如被风吹散的沙,寻不见踪迹了。
两人之间,仿佛凭空立起了一堵透明的墙。
“真没啥?”刘小萍锲而不舍,目光在南雁与远处谢承景的背影之间逡巡,“我瞧他方才,可是径直朝你这儿来的。王丽那边的石头也堆满了,他看都没往那边看一眼。”
南雁不再搭话,重新抡起锤子,对着面前一块青灰色的石头砸了下去。
“铛”的一声,清脆响亮,石屑微微飞溅。
这动静引得旁边几个女生都抬头看她。
“赶紧干活,”南雁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只是有些烦躁,“去晚了,食堂连窝窝头都没了。”
刘小萍见她真不愿多谈,讪讪地撇了撇嘴,也只好重新拿起了自己的工具。
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再度密集起来,淹没了少女心头那点微澜。
……
手腕被粗糙的锤柄磨得发红,酸胀感由小臂蔓延到肩胛。
南雁刚放下铁锤,揉了揉发僵的虎口,想略歇一口气,一声带着哭腔的尖锐呼喊却猛地刺破了工地上嘈杂的声响:“大姐——!大姐——!”
那声音太熟悉,也太不寻常。
南雁心头蓦地一紧,倏然抬头望去。
只见三妹南秀正深一脚浅一脚朝这边奔来,瘦小的身子在坑洼的地上跌跌撞撞,满脸的汗水混着尘土,在脸颊上冲出几道泥痕,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一股森冷的不安瞬间攫住了南雁的心。
周围的同学也被这变故惊动了。
叮叮当当的敲石声,像被掐住了脖子,骤然稀疏、停顿下来。
刘小萍举着锤子,愕然地张着嘴;王丽拄着锤柄,踮脚望着;连不远处那些正喊着号子搬运石块的男生们也停了动作,疑惑、探究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这边。
这方才还沉浸于集体劳动的小小区域,气氛一下子凝住了。
南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南雁身前,一双冰凉的手死死抓住她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去,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大姐!快!快回家去!”南秀的声音带着剧烈的喘息与浓重的哭音,语无伦次,“妈叫你…叫你赶快回去!家里、家里出、出大事了!”
“嗡”的一声,南雁只觉得脑袋像是被什么重物敲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反手握住南秀的手,试图让她镇定些:“啥事?南秀,你慢慢说,家里出啥事了?妈和爸呢?”
这时,谢承景越过散落的石块,快步走了过来。
他刚卸下肩上的担子,额上还带着汗,眉头微蹙,目光沉沉地落在南雁与惊慌失措的南秀身上,沉默地立在一旁。
南秀靠在南雁怀里,总算喘匀了点气,却哭得更凶了:“是大哥!是大哥出事了!妈在屋里急得直转圈,具体啥事她咬着牙没说,光叫我赶紧来找你!但是……但是我看见了好多人来咱家,围在门口,其中……其中还有穿着制服的警察!”
“什么?!”
南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心直窜上来,霎时间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大哥?警察?
大哥又惹了什么事,竟招来了警察?
这败家子!真是一刻也不叫人安生!
混乱的思绪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来不及细想,也根本顾不上去理会周围的目光。
她拉起南秀的手,转身就往家的方向冲去,脚步仓促得险些被一块凸起的石头绊倒。
那一刻,什么锤子、手套、未敲完的石块,全被她抛在了脑后,只觉得天光也骤然黯淡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