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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你有喜欢的人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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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星期后的午后,南雁同班长左鹏,作为学生代表,提着用班费置办的果篮与牛奶,踏进了矿卫生所那间满是消毒水气味的病房。
那气味是清冽的,却又带着一种无孔不入的惨然。
门原是虚掩着的,一推便开了。
张小英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手里捏着一柄小刀,正对付一只苹果。
她的手微微打着颤,削下的果皮便颤巍巍地悬着,将断未断的,看得人心也跟着悬起来。
听见门响,张小英猛地抬起头,脸上霎时堆起过分热络的笑,那笑像是临时贴上去的,不大服帖,眼角的细纹里,还隐隐约约闪着未揩净的水光。
“哎呀,是南雁和左鹏来啦!快进来,快进来!你们来得可真巧!”
她说着,忙放下刀和苹果,站起身,双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又去推那面壁躺着的林菲:“菲菲,你看谁来了?是你同学南雁和左鹏!你前几天不是还嚷嚷,说闷得慌,想出院,想回学校上课,说想同学们了么?”
一面又转向南雁他们:“我正愁没人跟她解闷儿,你们来了正好,快,陪她说说话,让她也高兴高兴!”
南雁的目光掠过张小英那张努力支撑的笑脸,落在病床上。
林菲趴在那儿,背对着门,头发乱蓬蓬地贴在苍白的后颈上,那一段脖子白得晃眼,像是多年未见天日的细瓷。
她连呼吸都是轻悄的,若非肩膀微微地起伏,简直要疑心那床上是空的了。
听见母亲的话,林菲的肩膀轻微地缩了一下,却仍旧面朝着墙壁,一动不动。
左鹏将果篮放在床头柜上,清了清嗓子:“林菲,班里同学都惦记着你呢。老师说等你回去,就组织大家给你补课,你落下的笔记,我都帮你抄好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林菲忽然动了。
她翻过身来。
南雁这才看清,她眼睛肿得像桃儿,眼角泪痕狼藉,下唇死死地抿着,仿佛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这孩子,就是想你们想的。”张小英忙递过纸巾,手忙脚乱地替她揩拭,“南雁,你跟她说说,班里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儿没有?”
正说着,门上起了轻轻的叩响。
一个带着烟味的中年男声插了进来:“哟,这么热闹?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林菲看清来人,身体骤然僵了。眼泪霎时收了回去,眼底迸出的恨意,是淬了毒的,烧得人心里一凛。
她的手死死攥住身下的床单,指节嶙峋地泛着白,连那单薄的肩膀,都筛糠似地抖了起来。
这一切,分毫不差地落进南雁眼里。
她不动声色地挪了半步,恰恰挡住了左鹏探询的视线。
张小英的脸“唰”地一下失了血色,下一秒,她就像一阵风似的卷向来人,一边推着他往外走,一边回头对屋里说:“这是我一个朋友,顺道来看看菲菲。你们先聊,我们去外头说两句话,就回来!”
她的力气竟大得惊人,那男人手里拎着的塑料袋晃荡着,人也跟着踉跄了一下。
到了门口,她又急急补上一句:“帮我多开导开导菲菲啊,这孩子,近来心情总是不好。”
门被带上,外头模糊的拉扯声也一并关了出去。
病房里陡然静下来,是一种让人不安的静。
左鹏疑惑地搔了搔头发:“那男的是谁?我怎么从没见过?”
南雁没有答话。她的目光胶在林菲身上。
林菲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泪无声地淌,濡湿了枕头一角,下唇已被咬得没了血色。
“林菲,你没事吧?”南雁轻声问,向前走了一步。
林菲猛地摇头,抬手狠狠抹去眼泪,声音嘶哑:“左鹏,我想喝水,水壶里没热水了,你能帮我接一瓶么?”
左鹏怔了怔,连忙点头:“行,那我去水房,雁子你在这儿陪着林菲。”
南雁:“嗯。”
左鹏拎起墙角的热水壶,快步走了出去。
等那脚步声远了,病房里只剩下她们两个。
南雁在那张还残留着张小英体温的凳子上坐下,看着林菲通红的眼睛,开门见山:“支开他,是想同我说什么?”
林菲盯着南雁,眼泪兀自掉着,却是一语不发。
南雁也不催,只静静地等。直到林菲的抽噎渐渐变成压抑的喘息,她才开口,问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南雁,你有喜欢的人么?”
南雁愣了一愣,脑子里像过电影一般,将两辈子的事都匆匆翻检了一遍。
上辈子在矿区消磨的半生,后来为着逃离那个家,胡乱嫁了人,也说不上喜欢,不过是寻个落脚处。
这辈子挣扎着重活一回,满心盘算的都是如何挣脱旧日的命,哪还有余暇去想这些。
她摇了摇头,答得干脆:“没有。”
“我就知道。”林菲小声说,语气里含着一丝委屈,“你没有喜欢的人,那我问你什么是爱,你肯定也不知道的。”
“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见过猪跑么?”南雁挑了挑眉,“你不问,怎么知道我答不上来?”
“你就是不知道。”林菲固执地重复,眼泪又涌上来,“爱就是……就是不管旁人怎么说,你都想跟他在一起,哪怕用尽手段,也要在一起。”
南雁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了一下。她望着林菲这副神气,忽然想起上辈子,林菲菲似乎也出过这么一桩事,后来……
后来怎样了?
她用力去想,眼前却像隔着一重浓雾,怎么也抓不真切。
是年代太久,忘了么?
她甩甩头,将这无端的烦躁按捺下去。
这不是她该深究的。
她止住思绪,正待追问林菲这几句话里的玄机,门外已响起了左鹏的脚步声。
林菲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猛地躺了回去,重新背对他们,声音闷在枕头里:“我累了,你们回去吧。”
南雁到了嘴边的话,只得咽了回去,默默地替她掖了掖被角。
左鹏还想说什么,南雁拉了拉他的胳膊,两人便轻手轻脚地退到门口。
“林菲,你好好休息,我们改天再来看你。”左鹏的声音放得极轻。
门合上的那一瞬,南雁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像是被什么捂住了嘴,细细碎碎的,听得人心头发紧。
……
张小英几乎是拖着陈卫国,一头撞进卫生所后院那间废弃的水泵房,反手“哐当”一声将铁门闩上。
泵房里光线昏昧,只有高处一扇积满尘垢的小窗,透进几缕稀薄的光柱,照出空气中狂舞的亿万个尘糜。
老旧的泵体早已哑默,寂静里,只听得见彼此粗重的呼吸。
“陈卫国!你疯了!”张小英声音劈了叉,“谁让你来的!不是千叮万嘱叫你别来么!刚才那是菲菲的同学!要是叫他们看出点什么,传到学校,传到老林耳朵里……我们全都完了!”
陈卫国见张小英动了气,忙将手里的东西搁在地上,张开手便想揽她,却被她一巴掌拍开。
“做什么?不怕人瞧见?”
“怕什么?”陈卫国笑了笑,眼神里带着点不以为然,“咱俩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么?我不过是听说菲菲住院,过来瞧瞧。你一个人照顾她,多辛苦,我心疼。”
他向前逼近一步,试图去捉张小英的手,张小英向后一退,背脊抵住了冰冷坚硬的水泵。
“你少来这套!我告诉你,菲菲眼下情绪不稳得很,她要是看见你,还不知会闹出什么风波来!”张小英压着嗓子,眼神却不住地往门口瞟,提防着任何一丝动静。
陈卫国叹了口气,脸上堆起惯有的笑意:“小英,你别这么紧张。我不过是以一个普通朋友的身份来看看,有什么不妥?你看,我还特地买了水果和营养品。”
他指了指地上的东西,“再说,你的女儿,不也如同我的女儿一样?女儿病了,我自然要来看顾。”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黏稠的蛊惑力,温热的气息拂在张小英的耳廓上。
这亲昵的接触和熟悉的蜜语,像温吞的水,一点点化开她紧绷的神经和那试图竖起的壁垒。
这些日子在医院里守着,身心俱疲,丈夫林恩华又是个三棍子打不出闷屁的性子,只会蹲在门口抽烟,家里塌了天,他也吐不出一句温存话。
陈卫国却不同,他会说暖心的言语,懂得疼人,明白她作为一个女人的辛苦与寂寥。
见张小英态度软了下来,没有再推开他,陈卫国的胆子便大了。
他伸出另一条胳膊,揽住张小英的腰,往自己怀里带。
张小英象征性地挣了挣,低声道:“别……这儿不行……”
陈卫国非但不松,反而搂得更紧,嘴唇凑近她的耳朵:“我想你了,小英。这许久不见,你就不想我?”
张小英的身子微微颤起来,眼泪忽然滚落:“想又怎样?我们这样算什么呢?要是叫老林知道……”
“他不会知道的。”陈卫国打断她,一只手在她后背上安抚似的摩挲,“你看这许久,有谁瞧出端倪了?你就是自己吓自己。”
泵房的死寂将一切细微声响都放大了。
张小英的抽泣,男人混浊的呼吸。
陈卫国低下头,嘴唇便急切地落下来,印在张小英的额头、脸颊,最后捉住了她的嘴唇。
张小英起初还偏头躲闪,但在陈卫国密集的亲吻和含糊的呢喃里,她渐渐失了力气,身体软了下来,甚至开始生涩地回应。
这一刻,她忘了病房里的女儿,忘了在井下刨食的丈夫,忘了这四面漏风、摇摇欲坠的一切。
这危险的温暖,像鸦片,明知是饮鸩止渴,也贪图这一刻的麻痹。
“想死我了,英子……”陈卫国一边吻,一边含糊地说着,“你日日在医院守着,我多少天没见着你了……心里跟猫抓似的……”
然而,当陈卫国的手开始不规矩地往她衣裳里探的时候,张小英猛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她用力推开陈卫国,气息不匀地整理着被弄乱的衣襟和头发,脸上红白交错:“不行!卫国,不行!这是医院!而且……而且菲菲还在病房里,她的同学也在……我们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