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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狗鼻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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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雪势渐弱,从狂暴的撕扯变成了阴冷的絮语,她才挣扎着爬起来。
矿区的招待所还亮着灯,她勉强撑着一口气挪到办公室。
门没锁,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两把扶手椅,她拼在一起当床,又去外面捡了几块硬纸板盖在身上。
风从窗缝钻进来,发出尖细的呜咽,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她早已麻木的皮肉。
她蜷在纸板下,牙齿不受控制地剧烈磕碰,身上的伤处,随着心跳而抽痛,无情地提醒着她被至亲抛弃在冰天雪地里的现实。
可眼眶是干的,涩得发疼,像是连泪腺都被那极致的寒冷彻底冻僵,再也榨不出一滴温热的水分。
多么可笑。
即便到了这般田地,她心底竟还残存着一丝微弱到可悲的幻想——也许天亮了,包兰芝的气消了,想起她这个女儿,总会来找她的吧?
毕竟……她是她的“妈”啊。
然而,天光并未带来救赎,反而带来了更厚重的大雪,无声无息,铺天盖地吞噬了招待所的门槛,也彻底掩埋了她心底那点摇摇欲坠,名为“亲情”的微光。
世界白茫茫一片,干净得近乎残酷,仿佛急于将她这个“错误”,从这片土地上彻底擦拭干净。
“发什么呆!魂让鬼叼去了?!”包兰芝炸雷般的嗓音劈头砸下。
南雁手一抖,搪瓷盆粗糙的边沿狠狠硌在指腹上,尖锐的痛感瞬间刺破了记忆的迷障。
她飞快垂眼,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摁回心底,再抬眼时,脸上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没发呆。在算,和多少面才够爸和哥带下井。”
“这还用算?往多了和!下井是卖力气的活,吃不饱哪行?别整天一副抠抠搜搜的穷酸相!”包兰芝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南雁脸上。
南雁不再吭声,沉默地舀水,倒水。她需要这种冷,这尖锐的麻木是唯一能暂时镇住她心口那团业火的东西。
那是由恨、不甘、以及前世被抛弃的恐惧交织成的火,日夜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发狠地将手插进面盆,抓起粗糙的黑面粉,一把把揉进去。
前世的雪,今生的冷,不甘的命运……所有不能言说的,都被她狠狠地揉进这团越来越韧的面里。
前世的那个雪夜,太冷了。
冷到灵魂都在颤栗。即使重活一次,拥有了温暖的躯壳,每当回忆起那被积雪包裹的窒息感,回忆起生命力如何被彻骨的寒冷一丝丝抽离殆尽,她仍会抑制不住地浑身发冷,胃部痉挛。
那种被至亲之人像丢弃垃圾一样扔在门外,任其自生自灭的绝望,比身体的疼痛更甚千倍万倍。
不知揉了多久,直到胳膊酸麻,面团变得光滑,她的呼吸才随着动作慢慢平复,只是胸口还堵着。
她把面盆搬到灶台边,盖上湿麻布。
屋外,南玉在哭闹,包兰芝在呵斥,南春偶尔顶一句嘴。这些声音像绳子,牢牢拴着她,提醒她这一世的日子,依旧没出这个火坑。
走到水缸边,她又舀了瓢水,慢慢冲掉手上的黏腻。
冰凉的水流让她混乱的脑子清醒了点。
这一世,终究是不同了。
她回来了,带着记忆,带着教训,也带着……一个变数。
谢承景。
这个前世从未出现过的少年,像黑寂的矿洞里偶然瞥见的一星煤精,光泽幽微,却让她死过一回的心,莫名地跳快了一拍
可这动,对她来说不是好事。
他为什么来?他的出现意味着什么?是补偿,还是另一场风暴前的迷魂汤?
南雁擦干手,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柴房的方向。
那盒被她藏在砖缝深处的巧克力,像个甜蜜又危险的潘多拉魔盒,无声地灼烧着她的理智。
南玉的鼻子比狗灵,包兰芝的眼睛时刻盯着她,就等着抓错处,断了她读书的路。
她必须比前世更加谨慎,更加隐忍,把自己真正的心思藏得更深。
一步错,就是万丈深渊。
“面发上了没?磨磨蹭蹭的,属蜗牛的?”包兰芝的脚步声逼近厨房门口。
南雁立刻敛了心神:“发上了。”
她转身洗菜,切菜,动作麻利,看不出一点异样。
……
晚饭的饭桌一如既往。咀嚼声,碗筷碰撞声,包兰芝永不停歇的絮叨。
她从张家媳妇的新头巾,骂到李家小子偷的萝卜干。
南玉和南春为了争夺碗里仅有的几片油光肥腻的肉片,几乎在桌上展开全武行,筷子在空中激烈交锋,甩出的油点溅到了对面南雁的手背上,留下一点黏腻的凉。
南秉义终于被这吵闹惹烦,把手里粗瓷碗往桌面上重重一磕:“吃个饭都不安生!再闹都给老子滚出去喝西北风!”
南雁默默收回手,用袖口擦掉那点油渍,继续低头,小口小口地扒拉着碗里糙得割喉咙的米饭。
她没去参与那场关于肉片的争夺。
因为她太清楚了,就算侥幸抢到,包兰芝那刀子似的目光也会立刻剜过来,用“姑娘家没吃相”、“不晓得让着弟弟妹妹”的罪名,将她钉在耻辱柱上,最后,那肉片会落入南天贵或者南峰的碗底。
饭后,南秉义和南天贵带上干粮,又匆匆出门下井。
矿区的男人大多如此,像上了发条的陀螺,在天亮前下井,在星幕下归家,用健康和性命换取勉强糊口的微薄收入。
南雁收拾碗筷,南秀洗碗,南玉和南春早溜没影了。
包兰芝盘腿坐在炕上,就着昏黄的煤油灯缝补南天贵的旧工装。针脚细密,嘴里却骂个不停,嫌南秀洗碗浪费水,骂南春踢破了新鞋。
南雁对这些噪音早已免疫。她快速擦桌、扫地,把一切归置整齐,不留任何把柄。
收拾停当,她低声道:“妈,我作业还没写完,先去写了。”
包兰芝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应了。
南雁快步回到和妹妹们共用的小房间。狭小,拥挤,靠墙一张通铺,属于她的那块地方,褥子单薄,被子带着潮气。
她从书包里拿出课本和练习册,在窗边那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前坐下。
窗外,矿区零落的灯火在夜色里挣扎,河对岸谢承景家那片地方,却亮得像一条光河,温暖,明亮,遥不可及。
她摊开数学练习册,上面的公式和符号在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有些模糊不清。
巧克力在舌尖融化的甜腻感,谢承景那双真诚的眼,与前世家门外那埋葬一切的皑皑白雪,在她脑中交替闪现。
她甩甩头,逼自己集中精神。
不能心软,不能妥协,更不能认命!
一道几何题困住了她,辅助线画了又擦,思路像缠在一起的乱麻。
突然,门被撞开,南玉带着一身寒气冲进来,鼻子像狗似的使劲吸了吸。
“大姐!你身上还有那股味儿!甜丝丝的,根本不像刘小萍给的水果糖!你到底偷藏了什么好东西?快交出来!”南玉眼睛发亮,像嗅到猎物的狼崽。
南雁笔尖一顿,抬起眼,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了是刘小萍给的糖,早就吃完了。你闻错了。”
“不可能!”南玉笃定地尖叫,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她周身和简陋的书桌上疯狂扫视,“就是有!比水果糖香多了!你肯定藏起来了!不交出来,我就自己找!”
就在南玉的手碰到抽屉拉手的瞬间,南雁猛地伸手按住。
“你敢动一下试试。”
南玉被她从未有过的厉色慑住,动作僵在半空,一时竟没敢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