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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转校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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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表妹家出来,天光已经稀薄得撑不起半分亮色。
她忍不住想,南雁要是知道了她今天在表妹家应下那门亲事,会怎么样?
那丫头早不是几年前那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受气包了。自从病好后,人就跟脱胎换骨似的,眼神里多了她看不懂的东西。
万一闹起来……
包兰芝用力甩了甩头,发丝被风吹乱粘在额角。
为了天贵!为了这个家!她在心里恶狠狠地对自己说,就算南雁要闹个天翻地覆,她也得把这窟窿堵上!
这骂名,她背了!
走到自家院门前,她的手悬在半空,竟有些不敢推。门里静悄悄的,死寂里透着一股让人心慌的意味。
她鼓足勇气推开门,老旧的木轴发出呻吟。院子里,只有两只老母鸡在墙角刨土。
她习惯性地踱到鸡窝边,一摸——空的。
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了上来。
这瘟鸡!
下蛋越来越不勤快,肯定是让南雁读书的事给妨的!都是那丫头,心野了,不肯安安分分替家里分担,才惹得家宅不宁!
她抬脚,泄愤似的踹向鸡窝旁一个豁了口的破瓦盆。
“哐当!”
瓦盆滚出去老远,惊得两只母鸡“咯咯”乱叫,扑棱着翅膀逃开。
回到屋里,炕席冰凉。
包兰芝没点灯,就那么直挺挺地坐在炕沿上,看着窗外最后一点天光被墨色吞没。
心里的慌,像水底的暗草,随着夜色疯长。
终于,院门外传来踉跄的脚步声。是南天贵回来了。
少年单薄的脊梁被一大捆柴火压弯,脸煞白,嘴唇干裂,汗水浸透了粗布衣裳。
他看见屋门口的包兰芝,嘴一瘪:“妈……”
这一声,像根针,瞬间扎破了包兰芝心里所有鼓胀的不安和愧疚。汹涌而出的,是几乎将她淹没的心疼。
“哎哟我的儿!”她冲上去帮儿子卸下柴火,触到他滚烫的额头,声音都变了调,“这是要了命了!快歇着,快歇着!妈给你倒水!”
她哆哆嗦嗦倒了碗凉白开递到南天贵嘴边。
少年咕咚咕咚大口灌下,水渍顺着下巴流淌。
包兰芝忙不迭地用袖子去擦他脸上的汗和灰,动作又快又急。
“爸……爸还说我偷懒……”南天贵喘着粗气,委屈得眼圈发红,“这么多柴,我背了好几趟……都快累散架了……都怪南雁!要不是她非要读那个破书,我哪用受这个罪!”
“别说了,儿啊,再忍忍。”包兰芝打断他,眼神闪烁不定,“妈正在想办法,就快好了……就快好了……”
她嘴上安抚着,心里那个念头变得更加坚硬冰冷。
必须快!不能再拖了!
又过了一会儿,院门被轻轻推开。
南雁背着书包走进来,书包带子断了一根,用颜色不一的绳子勉强系着。
她没看炕上的母子,径直走到屋里属于自己的狭窄空间,放下书包,转身走向灶台准备帮忙。
包兰芝迁怒道:“不用你假好心!读你的圣贤书去!别在这儿碍手碍脚!”
南雁伸向水瓢的手顿在了半空。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包兰芝。
那双眼睛很清澈,像秋日雨后洗过的天空,里面没有愤怒,也没有委屈,就那么安安静静的,深不见底。
这目光,反而让包兰芝心虚。她仓皇地扭过头,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发慌的胸口。
南雁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收回手,走到炕边拿出课本,转身到了院子里。
包兰芝隔着窗户看着那个背影,几乎难以察觉的悔意,像阴湿处的藤蔓,悄然爬上心头。
她想起南雁更小的时候,会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糖块偷偷塞到天贵手里;想起自己有一次病得起不来炕,是这丫头笨手笨脚地端来热水;想起无数个傍晚,她总是安静地站在门口,望着矿井的方向,等南秉义下工回来……
但这柔软的触动,还没来得及蔓延,就被南天贵疲惫的呻吟和对那笔丰厚彩礼的迫切渴望,狠狠地压了下去。
她攥紧了拳头,强迫自己坚定,只要定了亲,收了全款,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
清晨,矿区子弟小学,第三遍上课铃的余音还在空气里震颤,教室后门被推开了。
班主任李老师率先走进来,一身洗得发白的藏青色中山装,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
她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的男孩。
原本沸水般的教室霎时间万籁俱寂。几十道目光带着孩童不加掩饰的好奇与审视,像密集的蛛网,瞬间缠绕在那个男孩身上。
他站在李老师身侧,身量比班里最高的体育委员还高出小半头,骨架却纤细,透着少年人尚未舒展开的青涩。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模样。
一头深棕色的卷发,皮肤近乎透明的白皙,鼻梁高挺,眼窝深邃,嵌着一双纯黑色的眼瞳。
他身上那件浅灰色西装料子挺括得不似凡品,领口系着个歪扭的深色领结,与教室里朴素的氛围形成尖锐对比。
他站在那里,不像个学生,倒像是一株误闯入煤堆的白茉莉。
“同学们,安静。”李老师扶了扶鼻梁上厚重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这位是新转来的同学,谢承景。以后大家就是同班同学,要互相帮助,共同进步。不许欺负新同学,听到了吗?”
“谢承景?”底下立刻有孩子小声嘀咕,声音没压住,在寂静的教室里扩散,“这名字咋恁怪?跟小人书里的少爷似的……”
“你看他那头发,卷毛狗似的……”
“还有那眼睛,凹进去那么深,吓人不……”
“怕不是个洋鬼子崽子吧?”
最后那句带着恶意揣测的低语,瞬间激荡开一片压抑的嗡嗡议论。
孩子们的目光变了质,好奇被排斥取代,探究染上了鄙夷,几个坐在前排的男孩甚至毫不客气地伸手指点,眼神像是在打量集市上待售的牲口。
谢承景微微垂着眼睑,浓密卷曲的睫毛在过于白皙的脸颊上投下阴影。
只有那只紧紧攥着黑色皮质书包带子的手,泄露了他此刻的紧绷。
李老师的教鞭在讲台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暂时压下了骚动。
她的目光在教室里逡巡,寻找着空位:“谢承景你先找个空位坐下来。”
谢承景似乎也看到了,靠后排确实有两个空位。
他刚有移动的迹象,旁边一个穿着崭新花衣服的胖男孩立把自己的旧帆布书包往空凳子上一撂,下巴一扬,大声宣告:“这有人了!”
另一个空位旁扎着羊角辫的女孩,更是连眼皮都没抬,直接扭过身子,故意和同桌高声说笑起来,用行动划清了界限。
谢承景的脚步僵在了原地。
他的嘴唇抿得发白,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掠过一丝难堪。
南雁坐在靠窗的第三排。
她的同桌王刚,父亲工作调动,全家搬去了新矿区,旁边的位置已经空了三天。
看着他努力挺直的脊背,看着那浓密睫毛下掩去的难堪。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细小的针尖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
那种被目光剥离,被归为“异类”的滋味,她太熟悉了。
因为左腿那点不足,她走路的姿势总是不够利落,班里调皮的男生常在她背后夸张地模仿,偷偷给她起外号叫“跛脚雁”。
在家里,她是夹在中间的女孩,上面有哥哥,下面有弟弟妹妹,新衣服永远是南天贵的,白面馒头也总是紧着儿子,她能捡哥哥的旧衣服穿已算不错。
就连这上学的机会,也是父亲南秉义顶着母亲包兰芝的抱怨,硬争来的。
若非如此,她恐怕会像无数矿区女孩一样,初中读不完就辍学回家,帮着家务,等着年纪到了,被一桩彩礼打发出去,重复着母亲那样一眼能看到头的人生。
幸好……幸好,她得到了重新来过的机会,挣脱那既定的轨迹。
可这个谢承景,他的“不同”太醒目,太具有攻击性了。
深棕的卷发,过于立体的五官,那身与周遭环境割裂的穿着……他几乎是从天而降,就自带了一个醒目的靶子,连一丝缓冲和隐藏的余地都没有。
李老师的脸色沉了下来,教鞭再次抬起,眼看就要强行指定座位。
南雁站了起来,走到过道边,用磨损的袖口擦了擦旁边空位上的浮灰,然后抬起头:“老师,我这儿有空位。”
李老师愣了一下,审视的目光在南雁平静的脸上停留片刻,终于点头:“好。谢承景,你就坐南雁旁边。”
谢承景倏地抬起头,看向南雁,深邃的黑眼睛里先是闪过措手不及的惊讶,随即融化成一缕不敢确定的感激。
在全班同学意味复杂的注视下,他一步步走到南雁旁边的空位,小心翼翼地坐下。
“谢谢。”他坐下时,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说道,中文发音意外的标准。
南雁没应声,只是点了下头,把摊开的语文课本往自己这边挪了少许。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那些若有若无的打量,像蛛网般粘腻,也能听到身后压低的窃窃私语。
但她不在乎。
就像重生回来后,刘小萍愿意帮她代卖攒下的鸡蛋,或许只是出于一点零星的不忍;此刻她让谢承景坐过来,也仅仅是因为,不想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像上辈子无助的自己那样,孤立无援地站在人群中央,承受那些无关的审判。
课间休息的铃声如同赦令,瞬间引爆了教室。
孩子们冲出教室涌向空地,然而这份热闹在谢承景的座位旁戛然而止。没有人靠近他,有人经过时会刻意绕个小弧线。
谢承景独自坐在座位上,低着头,纤细的手指反复抠弄着课桌边缘一道深刻的裂纹。
刘小萍从人堆里钻过来,偷偷扯了扯南雁的袖子:“雁子,你咋让他坐这儿了?你看他那样儿,怪里怪气的……”
南雁正在收拾文具,头也没抬:“空着也是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