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雁［七零］》湘水泽兰

1、楔子

　　南雁断气是在二零四九年的除夕。

　　时辰拣得促狭，恰卡在旧年与新年交换的缝罅里，教人不知该替她悲还是替她喜。

　　窗外爆仗一声追着一声，发了狂似的，恨不能将这天戳出许多窟窿。

　　乍看是满天星斗都跌碎了，乱迸乱溅，其实不过是顽童用剩的金箔纸，七拼八凑贴出一片虚华的亮。

　　那光斜剌里溜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些颤巍巍的影子，倒像许多窥伺的眼。

　　电视开着，春晚的喧哗隔着几道墙，嗡嗡嘤嘤的，仿佛是另一个尘世的热闹，与她不相干。

　　身上盖的是小安三年前寄来的蚕丝被。小安在越洋电话里说，这被子轻软，托朋友从外头带的，价钱抵得过她半年的退休金。

　　可南雁总觉得不暖和，滑溜溜的被面贴着身子，像裹着一层凉腻的雾，把人间的热气都隔绝了。

　　寒意便从骨头缝里一丝丝渗进来。

　　她伸手去掖被角，指腹触着冰凉的缎面，忽然就想起小安附在包裹里的短笺：“妈，别再填舅舅家的无底洞了，他们都成家立业的，您该为自己活。”

　　她当时没回，只把那张字条揉了。如今这被面的凉，倒像那句话的余韵，冷飕飕地在耳根子底下转。

　　喉咙里堵着一团湿棉花，喘气都费劲。

　　她晓得大限将至。

　　八十四，按老例算是喜丧。

　　街坊们若听见，必要咂嘴说“有福气”。可这福气是绣金线的破袄，面子光鲜，里子却是虱子咬啮的痒与冷。

　　屋里冷锅冷灶的，连口热水都欠奉。

　　窗台上那盆绿萝是隔壁张老太去年留下的，那时张老太要搬去养老院，硬塞给她，笑得很勉强：“南雁，这玩意儿好养，你留着作伴罢。”

　　如今那叶子都黄了边，蔫蔫地垂着头，倒像她们俩的晚景，都是被岁月熬枯了的。

　　张老太哪里是托她养花，分明是急急要甩脱一个孤老的影子。

　　南雁望着那点残绿，恍惚间竟看见八十年前的河。

　　大哥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在水里走，骂她“笨丫头”，汗湿的脊背却熨着她冰凉的脸。

　　可那是上辈子的事了吧？

　　手指无意间触到床单上一处粗针脚——是小安小学时缝的。

　　那时她为给弟弟凑彩礼，在厂里连夜加班，被子磨破了都顾不上。

　　小安蹲在床沿，针扎了手，血珠子冒出来，却仰脸笑：“妈，往后我都替你补。”

　　后来小安填志愿，专拣最远的城市。她说：“妈，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南雁当时不懂，只当女儿嫌家贫，嫌她这当妈的总是先顾着别人。

　　二十年前小安要出国，母女俩大吵一架。

　　恰巧她刚把十万块塞给侄孙交择校费，小安撞见了，浑身发抖：“妈！我买房您说没钱，舅舅家盖房您掏十几万，表侄上学您又给十万，我究竟算什么？”

　　她想说“都是一家人”，话未出口，小安已摔门走了。

　　最后一次通话是半年前，隔着太平洋，信号沙沙的，小安的声音像被风撕碎的纸片：“妈，您就是太软弱，一辈子不懂争，不会反抗，我看着都累。”

　　累么？

　　意识渐渐涣散，她迷迷糊糊地想。

　　怎会不累？

　　她这一生就像个陀螺，被“亲情”这根鞭子抽着转，转得晕头转向，连原本的形状都磨平了。

　　父母病榻前是她伺候，兄嫂弟媳有难处是她接济，侄甥上学是她掏钱。

　　可老宅拆迁，那么大一笔钱款，她连边都没沾着。

　　大哥在协议上按手印，红彤彤的印油像鸡冠花，他说：“雁子，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祖产原没你的份，大哥替你守着。”

　　她蹲在拆迁办门口，攥着那本磨破边的存折，心里不是痛，是钝刀子割肉的木。

　　母亲哭着劝“一家人别计较”，父亲敲着烟袋说“生分”，她便把委屈一口口咽回去。

　　咽得太多，连自己都忘了委屈的滋味。

　　前些天侄子来送饭，塑料饭盒往桌上一顿，汤汁溅出来。他立刻皱眉：“姑，您就不能小心些？这桌子我刚擦过！”

　　她想说是你没放稳，话到嘴边却成了：“姑老了，不中用了……”

　　侄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门也没掩严实。

　　穿堂风嗖嗖地灌进来，直往骨头里钻。

　　窗外的爆竹更响了，噼里啪啦敲在她心口上，倒像催命的锣鼓。

　　南雁攥着蚕丝被，忽然觉得荒唐。

　　她这一生，对得起父母兄弟，对得起子侄前夫，唯独亏待了两个。

　　一个是从未为自己活过的自己，另一个是被她冷落得远走天涯的小安。

　　小安必是恨透了她这懦弱的母亲吧？不然怎会三年不归，连最后一面都不肯来见。

　　黑暗漫上来时，她喉头那团棉花忽然像被什么撞破了，一个念头铮铮地跳出来——

　　若有来生……去他妈的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