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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天黑黑 ...

  •   下雨了,淅淅沥沥的,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湿冷。不是北方干脆利落的严寒,而是那种能穿透层层衣物,缓慢地、执着地,一直凉到心里去的缠绵。

      温妤安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独自走在墓园的青石板小径上。伞骨边缘坠下的雨串,在她周围形成一道透明的、与世隔绝的帷幕。

      她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绒大衣,身形在空旷的墓园里显得格外单薄、挺拔,也格外孤单。

      脚步停在并排的两座墓碑前。黑灰色的石碑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上面镌刻着父母的名字,简单,肃穆,如同他们的一生。

      她缓缓蹲下身,将怀里抱着的两束白色小苍兰,分别放在父母墓前。花瓣在雨水中微微颤抖,像凝结的泪珠。

      “爸,妈。”她开口,声音在寂静的雨声中显得异常平静,仿佛只是在进行一次寻常的探望。“我来看你们了。”

      伞面微微倾斜,替墓碑挡住飘来的冷雨,一如许多年前,父亲总会下意识地把她护在靠里的一侧,挡住外面的风雨。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她冰封的心口,裂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缝隙。

      “我遇到了一个人呢,妈妈。”她继续说,目光落在母亲的名字上,像是在汇报一件至关重要的人生课题。“他叫季近青。”

      雨声淅沥,是最好的倾听者。

      “他…很特别。”她斟酌着用词。“他了解我,甚至胜过了解他自己。知道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一个眼神,他就明白我在想什么。”

      她停顿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掩盖住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

      “他是我第一次爱到愿意暂时放下所有理智,去尝试拥抱的人。” “暂时” 这两个字,温妤安说得很轻,却异常清晰,像是在提醒自己,那场沉沦的边界在哪里。“也是第一次,让我觉得,或许我不是注定要一个人走下去。”

      冰冷的雨气吸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般的清醒。

      “可是,爸妈,”她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对着至亲才肯流露的脆弱,“是他做错了事 为什么难过的是我?”

      悲伤委屈的洋流在她心底冲撞,搅得五脏六腑都不得安宁。

      “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盛大又荒诞的梦。”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拂去父亲遗照上的一点水痕,动作温柔。“梦里的一切都完美得不真实。现在梦醒了,只剩下满地狼藉,和……一个不知道该如何收拾的自己。”

      她沉默了很久,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雨滴敲打伞面的声音,单调,却让人奇异地平静。

      然后,她转向母亲的名字,那句埋藏心底最深的愧疚,终于在此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妈妈,对不起。”声音低哑下去,带着沉重的分量,“我放弃了科研,没有坚持走下去……辜负了您的期望。”

      这句话说出来,并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反而像是打开了某个闸门,更多被压抑的情绪奔涌而出。

      “不是因为我不爱了,不喜欢了。实验室里的专注,得到数据结果的兴奋,那些都是真的。”她的语速微微加快,仿佛急于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而是我好像在那条永无止境的、追求‘正确’和‘优秀’的跑道上,把自己给弄丢了。”

      她闭上眼,高考出分那天,世界失去颜色的感觉,时隔多年,再次清晰地袭来。

      “我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走出那个高考后的夏天。”她轻声承认,像是在宣读一份迟来的判决书,“那条鞭子,一直抽在我背上,让我不敢停,不敢错,不敢……像个人一样,去感受,去脆弱。”

      所以当母亲骤然离世,那根绷紧到了极致的弦,终于“啪”地一声断了。她不是不想走科研的路,而是那条路,已经和失去至亲的痛苦、和对自己的巨大失望,死死地缠绕在一起,让她无法再心无旁骛地走下去。

      “对不起……”她又重复了一遍,这次,是对父母两个人。

      她撑着伞,在父母墓前又站立了许久,直到感觉双腿有些麻木,才深深地鞠了一躬。仿佛将所有的倾诉、所有的愧疚,都留在了这方冰冷的石碑前。

      然后,她转身,走向不远处另一个更旧一些的墓碑。

      那是奶奶的墓。

      与在父母墓前的挺拔站立不同,她几乎是毫无犹豫地,在奶奶墓前湿冷的石阶上坐了下来,伞依旧撑着,将她和奶奶圈在一个小小的、独立的世界里。

      她从随身携带的布袋里,拿出一个饱满的、橙黄色的橘子。

      “奶奶,”她的声音瞬间变得柔软,带上了只有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才会有的依赖,“我来看您了。给您带了个橘子,很甜的。”

      她开始剥橘子。指甲小心翼翼地陷入橘皮,清冽酸甜的香气瞬间在潮湿寒冷的空气中迸发开来,像一把无形的钥匙,“咔哒”一声,开启了记忆的闸门。

      这熟悉的味道,瞬间将她拉回到母亲去世后的春节。

      妈妈不在以后,温妤安就没有家了,是奶奶收留了她,让温妤安每年过年都来老家陪她。

      老旧却温馨的厨房里,灶台上炖着肉,咕嘟咕嘟地冒着白气。奶奶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碎花围裙,站在灶前,而她,则在一旁的小桌子上,认真地搅拌着碗里的面糊。

      “奶奶,您尝尝这个,我新研究的方子,保证一点糖都没放,用的是代糖。”她将一块刚出锅的、金黄的松饼吹凉,递到奶奶嘴边。

      奶奶笑眯眯地咬了一口,细细咀嚼,满是皱纹的眼睛幸福地眯成两条缝,温暖干燥的手掌抚过她的头发:“嗯!好吃!我们安安的手真巧,做出来的饼子,比放了糖的还甜!”

      那一刻,她心里被巨大的满足感和暖意填满。她才知道,原来爱一个人,就是愿意为她去研究最健康的“无糖配方”,就是看她吃得开心。

      那点研究的执着,那份想让所爱之人如愿以偿的心,或许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埋下了种子。

      ……

      可回忆的暖意,终究敌不过现实的冰冷锋刃。

      橘皮被完整地剥下,露出里面包裹紧密、经络分明的橘瓣。她动作轻柔地将它们一瓣一瓣分开,整齐地码放在奶奶的墓碑前,像在进行一个郑重的仪式。

      然后,她看着那些金黄的、象征着圆满和甜蜜的橘瓣,一直强撑的平静,终于出现了裂痕。

      “奶奶,”她的声音开始发抖,带着巨大的委屈和不解,“对不起,奶奶我当时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为什么,为什么我明明看见堂哥发的信息了,却没有给你打电话,我以为你只是普通的感冒吃完药就会好的。对不起…,我不该去做实验。”

      那个“重要”的实验具体是什么,她现在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接到堂哥报丧电话时,听筒那头冰冷的、公事公办的语气,和这边实验室里仪器运行的微弱嗡鸣。

      “我握着电话,那边只剩下忙音……”她的眼眶迅速泛红,视线变得模糊,“那一刻,我的心……好像一下子就冻住了。不会跳,也不会痛。我又变回了高中时那个不会哭的、只知道往前跑的机器。”

      她描述着那种感觉,一种情感被瞬间抽离、只剩下麻木空壳的恐怖。比撕心裂肺更可怕,是彻底的死寂。

      眼泪,终于在这一刻,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不是嚎啕大哭,而是安静地、不停地流淌,如同她头顶伞面上汇聚滑落的雨线。

      她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冰冷潮湿的石碑上,像小时候受了委屈,把头埋进奶奶温暖柔软的怀抱。

      “奶奶……”她哽咽着,泣不成声,“我喜欢上了一个人,他叫季近青…他让我又开始哭了。”

      这句话,像一个最终的宣判,也像一个奇迹的确认。

      “原来心死了,不是不会痛……”她吸着气,声音破碎不堪,“而是所有的感觉……都延迟了。现在……它们……都来找我了……”

      那些被理智强行压制的,被忙碌刻意忽略的——失去奶奶的剧痛,放弃科研的遗憾,对父母的愧疚,以及被季近青以那种方式“爱”着的震惊、愤怒、心碎,还有那残存的不争气的爱意……所有复杂而汹涌的情感,此刻如同海啸,冲垮了她筑起的所有堤坝,将她彻底淹没。

      她坐在冬日的冷雨里,靠着奶奶的墓碑,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这是母亲去世后,她第一次允许自己如此彻底地崩溃。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止息,只剩下偶尔的抽噎。雨,似乎也小了一些。

      她用手背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和雨水,重新坐直身体。把研究的香蕉糕饼放在坟前,看着墓碑上奶奶慈祥的照片,她极轻地、带着浓浓的鼻音,问了一句:

      “奶奶,甜不甜?”

      停顿了一下,她补充道,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不许说谎,这次……我真的没有放糖。”

      雨停了。

      云层似乎薄了一些,透下些许朦胧的天光。她站起身,因为坐得太久,腿有些麻,踉跄了一下,但很快稳住。

      她最后看了一眼父母的墓碑,又深深看了一眼奶奶的墓碑,目光逐一拂过那些熟悉的名字,仿佛要将所有的爱、亏欠和过往,都留在这片沉默的土地之下。

      然后,她转过身,没有丝毫犹豫,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墓园的出口,走向那个必须由她自己独自面对,没有退路的未来。

      伞被她收拢握在手中,像一把历经风雨后,终于归鞘的剑。

      可下一秒——

      “安安”温柔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是栖云姐。

      是他们。

      是宋栖云,涂令月,林复北,姬若蘅。

      他们站在那里,没有打伞,肩头和大衣都被这缠绵的冬雨洇湿了深色的痕迹,不知已等了多久。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平日里的嬉笑,只有沉沉的担忧,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歉意。

      林复北第一个按捺不住,上前两步,那张总是挂着玩世不恭表情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懊恼和焦灼。

      “安安姐,我错了,都是我哥让我干的,啊呸,都是季近青让我干的。姐你别把我拉黑啊。把我放出来吧。”

      他像是怕她立刻转身就走,又不敢贸然靠近,只能站在原地,语气几乎带上了点可怜巴巴的意味。说完,他还飞快地瞥了一眼身旁眼眶通红的涂令月,小声补充了一句,带着点真实的委屈:“因为这事儿……我老婆已经要和我分手了。”

      “安安,对不起,我不知道,如果我要是知道他季近青是这么一个偏执狂,打死我不会介绍给你的。还有林复北,我已经和他分手了。安安,你说句话好吗?你说一句话,我可以承包你所有满命角色。”

      涂令月声音沙哑,平日里像玫瑰一样大小姐,此刻却不敢再靠近她的好友。

      一片寂静

      宋栖云上前拉住温妤安的手,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握住了温妤安冰凉的手指,然后将她一直紧握着的雨伞,自然地接了过去,拿在自己手里。

      这个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在说:“好了,可以放松了。”

      然后,宋栖云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林复北和涂令月,最后落回温妤安带着未干泪痕、却异常平静的脸上,声音沉稳,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

      “天冷,站在这儿说话不像样子。”

      她顿了顿,语气自然地做出决定,不容任何人反驳:

      “林复北,你请客。去‘江南韵’,要个暖阁。安安需要喝点热汤。”

      林复北如蒙大赦,立刻点头如捣蒜:“去去去!马上订!我这就开车!”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

      姬若蘅这时才走上前,默默地将自己脖子上那条厚厚的、还带着体温的羊毛围巾解下来,一圈一圈,仔细地围在温妤安空荡荡的脖颈上,然后轻轻抱了她一下,低声说:“走吧,安安。我们都在。”

      温妤安被朋友们簇拥在中间。

      宋栖云握着她的伞,姬若蘅挽着她的左臂,涂令月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上前,小心翼翼地勾住了她的右手小指,像小时候求和好的那样。林复北则忙前忙后地跑去开车。

      坐进温暖的车里,车窗外的冬日景物飞速向后掠去。温妤安靠在窗边,看着玻璃上模糊倒映着的、朋友们关切的脸庞,和他们小声斗嘴、试图驱散沉重气氛的模样。

      她忽然觉得,这场几乎将她溺毙的冰冷冬雨,好像……终于停了。

      虽然心口的空洞依旧存在,未来的路依旧需要自己走。但至少在这一刻,她不是一个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天黑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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