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山往事（停更）》Alatariel

56、第十二章 血的交易

　　〈埃及•孟斐斯〉

　　凌晨已至，庄严肃穆的布塔•萨卡拉神庙中依旧灯火通明，木乃伊的制作仪式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空气中，布满了沉重的死亡气息。成排的方形石槽中，排列着一个又一个被绿色液体浸没的尸体——莱肯的战士。
　　显然，阿努比斯已收到了我的大礼。

　　站在庙宇的一角，我静静地旁观着仪式的进行。
　　阿努比斯和其它数位莱肯长老亲手将自己族人的尸体从施了法的防腐液中取出；取出大脑以及各内脏器官，小心地放置于卡诺庇克壶中；将伤口复原后，又用烈酒洗净身体，填入纱布和天然碳酸钠，随即用绘满咒文的纱布层层包裹；然后，初步完成的木乃伊会被多层树脂与香料覆盖，等待进一步的葬礼……
　　比起埃及人的木乃伊制作工艺，莱肯的技术佐以了更加强大的咒术，比前者精湛许多［１］，保存的遗体经过千万年的岁月依然鲜活如初。然而，莱肯仅以此仪式表达对死者的敬意以及追忆而非对不朽的追求。
　　不朽，想到那个词的同时，我不禁冷笑——那，是连这个世界的神祗都无法到达的境界。各神族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却不曾真正成功过。

　　其实，方法还是有的。
　　最简单的，便是如忒弥斯等一般，回到神界。只有在那个空间中，神族的灵魂才永远不会消逝，而不少神祗的确那么做了。许多年前，当赫尔墨斯还很小的时候，曾经姻缘际会地带我穿越空间之门，进入过那个世界。那里，各个神族奉行着一种绝对理性的生存方式，摒弃了一切情感与欲望，以记录已知空间的历史并探索未知的空间为永生永世的追求——那，是一个我们无法接受的世界。最终，我们身上流淌的是来自于盖娅的血液，疯狂、叛逆、充满激情。
　　再来，便是那传说中的埃维闼珥之道，一种据说将引导我们走向永生的生活方式，但第二代奥林匹斯诸神中几乎无人知晓其含义。更甚，自白银时代后，没有族人再提起那个名词。我曾试图向潘打听，缄默再三后，他反问我：“任何获得都必须付出相对的代价，你说获得永生的代价会是什么？”
　　永生的代价吗……在追求不朽的同时，我们似乎已经在支付了……
　　如此思忖着的同时，仪式正逐渐进入尾声，我连忙将自己从逐渐飘远的思绪中拉回，以期集中精力对付眼前的问题——接下来要交涉的对象并不是好相与的。

　　完成了手中的工作后，阿努比斯才不紧不慢地走向我。“贝斯特大人。”他主动向我问候，礼貌而冷漠。是贝斯特，而不是阿尔忒弥斯，所以我们是平等的［２］。阿努比斯，你是这个意思吧。
　　对此，我本该恼怒的，却无法从心中生出半丝波澜，连对他这么做的动机都毫无兴趣。当时的我冷静得近乎冰冷。
　　“阿努比斯大人。”微笑着回礼，随后望着那一排又一排的木乃伊，我轻声道，“非常惨重的损失，不是吗？”
　　“族人会记住他们的牺牲。”他顺着我的目光望向那里，语调平稳，狭长的脸上不见丝毫表情。
　　闻言，我轻勾唇角：“‘牺牲’？他是这么称呼那些行为的吗？那么……他打算如何回报莱肯一族的……‘牺牲’？”
　　“这本身便是回报。”
　　“所以，截杀雅拉蒂娅的命令是他下达的，并非神王的意思咯？”
　　他转过头，橙黄色的狼眼静静的注视着我，眉头微微皱起；他沉默着，也证实了我的猜想……应该是好消息吧，至少意味着父神那里会有寰转余地，以及……我的弟弟为了打到目的已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在明知她对我有多重要的情况下！而“他”也参与其中了吧……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真不愧为乌拉诺斯的后裔！

　　无视他眼神中的责难，我以一种随意的语调问道：“阿努比斯，你们一族还剩多少人？４００？５００？”
　　“３７８人，包括在西伯利亚的隐者们，包括……我。”
　　“真的不多呢，或许我该一劳永逸，把那３７７个莱肯全部解决掉。”说出这番话的同时，我浏览着神庙的装饰，随意地如同在谈论柱子上的彩绘一般。
　　“你不会。”阿努比斯也不见丝毫不安，从善如流地引导我步向主回廊，逐个参观神庙的剩余部分。在偶尔来往路过的其他莱肯看来，我们两个一派闲适，平和友好地如同许久未见的老友；他门断然不会想到，我们之间其实剑拔弩张，而正在谈论的，则攸关莱肯一族的未来与存亡。
　　“哦，要不要赌一下？”虽然心中早有计量，但他的平静终于稍稍挑起了我的好奇，不由继续试探他的底限。
　　“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即使没有莱肯，也会有其他种族完成任务。而你……”再次直视着我的眼睛，他说，“你很清楚，那个女孩的存在破坏了平衡。”
　　听见“平衡”两字的瞬间，心不禁狠狠地痉挛了一下，身子跟着发麻；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我顺势靠在了身侧的石柱上，避过了他的注视，然后再次若无其事地调侃：“你……你们，真的不像‘红血者’［３］，除了那该死的忠诚。”
　　“所以我们被驱逐，所以我们依然活着，所以我们正在付出代价。”
　　“你该不会真的相信那些所谓的‘诅咒’吧。”我不由嗤笑出声。垂死者的叫嚣而已，何况那些家伙都在“大洪水”中被“处理”得一干二净，一个都没留下。
　　“当然不会。”他伸出手，轻轻地描绘着身边石柱上镌刻着的象形文字，“但我也不想否认，对文明的渴望促使我们不断改变，远离了曾与我们息息相关的自然。就某种层面而言，我们的确背弃了自身的血统。因此，将逐渐凋零的血脉看成是‘代价’并不为过。”
　　他转过头，再次面向我，一字一顿地道：“这是我们破坏自身平衡的代价！”

　　“你似乎一点都不后悔的样子。对此，我应该非常非常生气的……不过，不是这次。”我直起身，向神庙的主殿走去，阿努比斯在我身后半步处尾随着。“你们既然如此向往人类的生活方式，那么就伪装成人类与他们混居在一起好了。我会赋予所有莱肯化身人类的能力，并允许你们与之□□，永世有效。而你们与人类混血的后代自然不会有这方面的顾虑……借用人类强盛的繁殖能力，应该能让你们一族顺利繁衍下去，但是……”我止步，转身，然后满意地发现他也有条不紊地在离我半步之处站定，“对血缘稀释后的一切负面影响，我概不负责。”红血生物无法随意跨越种族□□，但有作为兽神以及生育之神的我赋予特权，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对于我的强调，他只是挑眉，静静地等待我的下文。
　　“唉，我真是失败，以为你会有更多的反应呢。”有些挫败地摇头，又叹了口气，我继续道：“好吧，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条件。”
　　“每一次满月的三个夜晚，所有继承莱肯血统的人，都会恢复莱肯的模样，以提醒你们的后代永远不要忘记自己是谁……”
　　“而一但被人类发现我们的真面目，我们会被视作敌人吧。”
　　“那是如果被发现的话，无论如何总好过被自己的子孙所遗忘。生存是要冒风险的。”口中吐着残忍语言的同时，我却笑得温柔不已，“或者，你可以将此当作我对你们伤害雅拉蒂娅的报复。”
　　阿努比斯没有回应我，只是冷冷地问：“……那么作为交换的代价呢？”
　　“别担心，我不会要求你的效忠，更不会要你背叛他。”无视他的眼中开始渐渐堆积的不耐，我悠闲地转身，渡出几步后，才丢下一句，“我只要你们继续追捕血族，永生永世。”
　　“什么！？这毫无道理！”声调蓦地高了一度。
　　“会吗？我觉得这是很公平的交易。”

　　毫不理会他的失礼，我继续向前走。
　　见我没有停留的意思，他快步追上，挡在我面前，眼中的错愕与急躁，令我愉悦不已——永远冷静自持，被埃及人奉为死亡之神的莱肯长老，终于失态了：“说清楚，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当然是如你所愿，重建平衡。”
　　“所以你打算牺牲你的女儿？我以为你是在意她的。”他在怀疑我的动机。
　　“她是最重要的。若非尚有用处，你以为我真会放过你的族人？”语毕，我绕开他径直向前走去；经过他身边时，轻轻抛下一句：“不过，恕我直言，莱肯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即便是你，也只能勉强和她战个平手而已。……我需要你们压制的，是那些将由人类脱变而出的血族后代。”反正说来说去，我不相信这些人类就是了。
　　“你想让莱肯和血族互相制衡，通过战争控制双方的繁衍速度。”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只要不对人类的生存造成威胁，平衡便基本形成了。”我不由轻勾嘴角，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在神庙正殿的祭坛前，我再次重申交换的条件：“如果你接受我的提议，从今日起，莱肯与血族便是死敌。理由随你编，该说的、不该说的，你心里有数。”
　　“我们似乎并没有其它选择。”他嘲讽地笑了一下，随后却对我弯腰行礼，“非常感谢您的帮助，殿下。其它细节我会办妥的，就此告退了。”

　　待他走出几步后，我突然出声道：“你是个糟糕的演员。”
　　高大的背影僵了一下，随后他半转身躯，状似若无其事：“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你似乎对我的提议很吃惊，但对其中最不公平的条件，却毫无异议……我可不记得你是那么好说话的。”大剌剌地坐上祭坛，轻晃着双腿，我自顾自地分析着，双目微敛，却不曾放过他的任何脸部表情或肢体语言，“我们的交易等于逼迫莱肯一族放弃神祗的身份，再次成为‘魔族’，你却那么轻易地接受了……”
　　稍作停顿，我才继续道：“我不得不怀疑，你是否已经事先知道我会有这样的提议。”
　　“……”半晌，他才溢出一声叹息，“不，我只是知道我们的命运而已。”
　　长久的怀疑终于得到了证实。
　　“是他告诉你的……他一直知道……所有的……”我喃喃自语着，迅速跳下祭坛，快步离去。

　　「……过去那几天恐怕会成为我未来生活的写照了……」雅拉蒂娅当时说得毫不在意，我却听了心惊——阿波罗，在受到我质问时，完全没有否认自己试图再次加害于雅拉蒂娅的事实；那么若他真欲置她于死地，何必大费周章地调动莱肯，何不自己动手以保万无一失……尤其在他早已知道莱肯会失败的情况下。

　　“殿下始终是在为您着想。”身后，远远传来阿努比斯的劝告。
　　“正因为那样，才更让人生气。”我轻声回应着，不在乎他是否能听见，脚步则不曾停留，跃上鹿车，迎着第一缕晨曦，直奔奥林匹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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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萨利•奥林匹斯山〉

　　与父神的会面出乎意料地顺利，他几乎没有为难我。不，确切地说，他更像是迫不及待地要将此事抛诸脑后……

　　在议事厅外忐忑不安地徘徊了近一小时后，我终于等到了他的召见。
　　旨意是由赫尔墨斯传达的。之后他数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放弃了。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但当时，那却不是我愿意触及的话题；而他也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于是任我与他擦肩而过……

　　清晨的阳光如常地从屋顶中央的圆形窗口倾泻而入，照亮了整个大厅——空无一物的大厅。
　　没有小型会议时惯用的方形石案，亦没有主神会议时不分主次围成一圈的１２张玄黑石椅，只有父亲以闲适的姿态在半空中飘浮，被几十卷羊皮纸团团包围着。纸卷在他的指挥下，四下飞舞，依他的需要不时地展开、合拢。
　　这样的混乱场面实属少有，我一时不知所措，适才准备好的说辞早已于脑中烟消云散。

　　“别愣在那里。过来，帮我把这些该死的玩意儿整理一下。”
　　尚未来得及行礼，我便呆呆地被父亲支使着充当起了助手。
　　上前仔细一瞧，那些被附上咒文的卷轴都自动记载着神族成员的身平事迹，而父亲正在查阅的这些，则都是关于诸神在大地上的半神后裔。
　　有的卷轴寥寥几行便已结束，有的长达数尺，却还在不停地自行添加着内容；有的事迹只字片语便足以描述，有的则洋洋洒洒了数千字才勉强概括了其始末……
　　我的雅拉蒂娅原本也该有这样一份年代记吧……才这么寻思着，一副卷轴飘至我的面前，上边庄严工整的希腊字母所拼写出的正是她的名字，最后的一条附注，便是我与阿努比斯的协议。
　　对于这样一个“惊喜”，我一时竟语无伦次起来：“这……她不是……”已经被驱逐了吗？

　　“她是你的女儿。”父亲头也不抬地打断我，“既然是神族后裔，我们自然有关于她的记录。”随后，寻思了片刻，他又轻声补充道：“拿去吧……”
　　这，可意味着，往后若非不得已，奥林匹斯将不再介入雅拉蒂娅，甚至血族的事务？
　　“陛下……我……”对于他出人意料的慷慨，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才结结巴巴地说出几个字便被他打断。
　　“我不会接受任何对我所做决策的质疑。”
　　“我当然不会……”质疑你。
　　毕竟，你这么做是为了奥林匹斯共同的利益。我……只是怨恨罢了，怨恨自己的无能，怨恨自己最终还是选择了奥林匹斯而非自己的骨肉。
　　“该说的，赫拉都对你说了吧。你的补救，我可以接受；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不要再想了……”
　　闻言，我无语，只是惨然一笑：我的女儿啊，你要我如何能够不去想！？我做不到如你那般的无情啊！

　　就在以为他对我已无话可说的时侯，他却开口道：“作为你的父亲，我很抱歉必须强迫你离开她……”
　　我惊愕地抬起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双金色的眸子正注视着我，其中的温柔与怜惜是那么地真实，让我几乎愿意就此沉溺其中，忘却一切……事实上，我的确那么做了。当他温暖的怀抱将我轻轻包围的刹那，压抑许久的悲伤终于决堤而出。
　　明知，那是他惯用的计量，只为了卸去我的怨怼；明知，他所表现出的父爱是经过刻意修饰的，是带有目的的；明知，就算不曾下达任何命令，他依然是今日局面的始作俑者，难咎其责；明知……明知眼前的情感含有太多欺骗，我还是任自己在他的怀中哭泣，将自己的脆弱赤裸裸地袒露在这个被我称为“父亲”的神祗面前。
　　忘却，他是我的王；忘却，他带给我的痛苦；忘却……他从不在无利用价值的孩子身上浪费时间的事实。当时，我只愿相信自己是他一心宠溺疼爱的女儿；相信，他也急于抚慰我心中的伤痛；相信，他的爱是没有附加条件的……

　　如此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明明渴望无比，却又疑虑重重……以至于，当我终于能够不带顾虑地相信那份父爱时，却也是永远失去的时刻。
　　这究竟是谁的错？是父亲太善于故布疑阵，还是我本身过于怯懦多疑？
　　不只是我，一直以来，所有族人都相信他足够强大，足够冷酷，一厢情愿地认为他是无情的；当他笑得无比温柔的瞬间，便是他最残忍的时刻——我们，都不曾了解他。而他自己，又何尝不因过于博爱而将那个真正了解他的人伤得遍体鳞伤……
　　错过的，失去的，究竟是谁的错？
　　对难以得到的情感执著不已，却对被双手奉至面前的爱弃如敝屐，在这一点上神祗与人类是何其相似，父亲与我又是何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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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１］在古埃及，制作一具木乃伊需要耗时７０天。

　　［２］在希腊，莱肯忠于阿波罗，同时在某种程度上受阿尔忒弥斯约制；然而，在埃及，莱肯长老阿努比斯却能与日月双神平起平坐。

　　［３］上古“魔族”大部分拥有红色血液，因此又被称为“红血者”；莱肯一族实际上也是魔族，由于效忠阿波罗而一度被作为“血的叛徒”驱逐，却因此成为大洪水后，唯一幸存的一支拥有红色血液的种族，并被奥林匹斯神族接纳；埃庇米修斯便是根据莱肯的相貌创造了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