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山往事（停更）》Alatariel

55、第十一章 血的后裔

　　夜空中，一轮满月高悬。
　　在未来，它会被命名为“狼月［１］”。其中的原因，莱肯一族再清楚不过了。

　　与雅拉蒂娅并肩站在巴比伦当时尚简陋的城墙上，无声凝望着面前的平原许久，我终于选择打破沉默：“他知道多少？”
　　“一个仆人该知道的……没什么特别的，只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食物而已。”
　　“他叫你莉莉。”
　　“巴比伦人称我‘利里图［２］’，可我不怎么喜欢那个名字。”
　　她状似满不在乎，眼神却在躲闪。
　　“口是心非的小孩……”我说，“你不该阻止我的，人类并不是可以随意信任的生物。”
　　那些生物狡猾且善变。普罗米修斯的诈骗艺术，他们掌握得炉火纯青。
　　“如果需要，我自己会去确认。”她的声音中蕴含了淡淡的怒气。
　　“我只是想确定……”
　　“有什么用！？”她打断我的解释，怒气中又加入了不甘与绝望，“他是否在说实话对我这样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反正，他们迟早都要置我于死地！”
　　“不，他们不会。”我试图向她保证，可是这并不足以安抚雅拉蒂娅那颗受尽煎熬的心。
　　“母亲，您又是哪里来的自信？”她言语中的讥诮反而愈加浓烈，“他们可是连莱肯都派出来了。显然，我的存在，已经令那王座上的老头极端不爽了！对此，我真该感到自豪，不是吗？居然受到如此重视……”她看着我，脸上挂着冷笑，眼中却充斥着控诉与绝望，：“可是，那还是不够是吗？诅咒我的灵魂，将我驱逐，还不够……只有我灰飞烟灭才可能令神王安心……”
　　“他不会那么做，我不会允许。”我再次强调着。
　　她没有继续反驳，只是收敛了笑容，背过身去，任沉默在我们之间徘徊……
　　伸手想拥抱那个看起来凄凉萧索的背影，但想到可能有的拒绝，我犹豫了……
　　“为什么……”就在我欲走近的刹那，她突然开口，问得我措手不及。不明她的语义，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进退两难。然而，她并不是在向我索要答案：“他们当初为何不干脆一点？干脆一刀挖出我的心，砍下我的头……难道，我连被自己的父亲亲手杀死的资格都没有吗？”
　　那语音缥缈得如同来自一缕幽魂，悲哀中藏着压抑的愤怒；那双苍白的手则一直紧抓着城墙边缘，终于在刚才碾碎了一角土砖，顺带将我心上才结痂的伤口再次被扯开，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只是凭着直觉走上前去，将雅拉蒂娅拥入怀中，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要如何回答她的控诉，在我也想问同样问题的情况下；而又有谁，来回答我呢？那个家伙，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连解释的意愿都没有，除了口口声声这一切都是是为了我！
　　多可笑，真是为了我，那我此刻柔肠寸断的痛苦又算什么！？一直与我心意想通的他难道没有丝毫感觉吗？
　　呵，愚蠢的问题，明明是我选择暂时阻隔我们之间的联系啊……赫拉说得对，我一直都是自作自受。

　　有好一会儿，我只是紧紧搂住她，没有鲜血、没有杀戮，整个世界只剩我们两个依偎着彼此。真希望时间就在那一刻静止，远离所有的痛苦……但雅拉蒂娅显然另有打算。轻轻地推开我，她的语气缓和了不少，不散的是那浓浓的嘲讽：“盖娅派人捎来她的问候。”
　　闻言，我直觉的反应便是：盖娅是想来拉拢她的！
　　我想警告她，却开不了口。
　　我的确会为了自己的渴望、自己的所爱放手一搏，甚至挑战奥林匹斯的法律而在所不惜；但是，我永远都无法为了自己的私欲而任性地将整个奥林匹斯推入战乱之中！
　　所有的利害关系我都仔细想过，的确有方法让她活下去，并且不再对奥林匹斯造成威胁，但是这条路不是没有代价的。而说服自己的女儿接受永世逃亡的命运，这样的话，叫我如何出口？
　　“你打算怎么做？”我试探着问她。
　　“您希望我如何做，母亲？”她反问道。

　　“盖娅想必希望你能加入她。如果接受她的提议，你便不再会流浪、不再需要躲藏——你会是地母最倚重的副官；但是，若盖娅或者奥林匹斯中任何一方决定再次开战……”我伸手轻抚她的银发，替她理顺被风吹乱的发丝。曾经及臀的长度，现在却只勉强及肩……我看得心痛不已。如今的她显然已能独挡一面，我却无法也不敢去探知这十天中，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暗暗深吸了口气，我还是决定对她完全地坦诚：“我将无法保护你……”
　　“因为您不会背叛那王座上的金色王者？”没有表现出更多的忿怒，雅拉蒂娅只是有些凄惨地笑道，“我懂的，母亲。向自己的父亲举剑需要莫大的决心……我连在性命交关的时刻都做不到，又怎么会期望您能够……”
　　“不，是因为我无法摒弃自己的职责，任这个世界陷入混乱之中。”我打断她，不想听到更多如此绝望、自厌的话语，“……对不起……”
　　对不起，我无法因为爱你而放弃自己的职责；对不起，就算不忠于神王，我依旧必须忠于自己的家族以及自然的法则……对不起，将你带到这个世界上，却无法为你挡去任何苦难……

　　她想必是懂得了我话中的深意，没有再多加责问，只是一脸无所谓地说：“与她扯上关系的话，就真的是自寻死路了吧……过去那几天恐怕会成为我未来生活的写照了……”说到这里，她突然话锋一转：“我讨厌战争，那种野蛮的杀戮没有丝毫美感，没有任何建设意义……我是一种文明的生物，需要生活在文明的社会中……”我没有插嘴，只是静静地等她说下去。低头沉默了半晌后，她突然幽幽地冒出一句：“妈，我不想死……”
　　纵然有再多的信念与坚持，在听到那句示弱后，一切都土崩瓦解。“你不会！”克制不住地抓着她的双肩，强迫她再次与自己对视，我一自一顿地说道，“听着，我向斯堤克斯河发誓，我不会让他们再接你，但是你必须相信我！”
　　“为了能够继续生存下去，我还要付出什么代价……我还有什么可以用来交换的东西吗？”
　　“你必须避免与奥林匹斯有任何形式的接触，任何形式。”
　　她怔怔地看着我，然后眼中现出了然：“您的意思是，只要我离开奥林匹斯的地盘，否认与奥林匹斯的任何关联，放弃我原来的一切，包括我的名字……”
　　“是的。”只要这样，表面上她便不再与奥林匹斯有任何关系，自然不会处于神王所顾虑的范围内……
　　她轻轻地点头，退开一小步，转身跳坐至城墙上。“从此我就真的只是一个人了吧……”雅拉蒂娅抬头仰望着那繁星密布的苍穹，声音中透着前所未有的孤寂，“能与我有所往来的似乎只有人类了，我的猎物……他们会死亡，无论我遇到多少个该隐，最终我都只是一人，是吧……”

　　“你会拥有同伴，你会拥有族人。”走近她，牢牢握住她那双冰冷的手，我努力让自己微笑，一边赋予她最后的力量，“你，你们将拥有绝对的选择权，从普罗米修斯的创造物中选择。被选中的，将由你们的血液中获得新生。‘血族’会是你们的名字。但是……”
　　无奈地叹息着，我补充道：“但是，平衡必须被重建，所以一支能够与你匹敌的力量会被放在监视你们的位置……”
　　闻言，她轻扯嘴角道：“就这样？‘他’会同意？”
　　若是处在雅拉蒂娅的位置上，我也会怀疑神王是否真会那么轻易地放过她。但是那个“他”是我的父神，我比其他人更了解他那模糊不清的底线。在残忍的同时，他是完全可以进行交涉的。
　　“我会解决。”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会说服他！

　　“对不起……”再次紧紧地拥住她，十分清楚地知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将不再有这种机会……
　　“不是您的错啊，母亲。即便是神族也无法决定自己后裔会有的模样……”一天以来的第一次，她回应了我的拥抱，我肩胛处的衣衬渐渐被染成红色，带着血的腥甜——血泪……在后来的传说中，血族是从不哭泣的——这，又是谬传。他们并非无泪，只是，在黑暗中，人们总会将那些泪误以为是某只猎物残留下的痕迹……
　　许久之后，她抬起头，任我替她擦干泪水，一边勉强地笑着：“那么，从今往后，我就不再是雅拉蒂娅了……利里图……相当令人郁闷的名字啊……”
　　“莉莉斯。”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莉莉”听起来那般熟悉了——“莉莉斯”是潘多拉最心爱的名字。
　　“什么？”她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我有一个朋友，她曾经想那么命名她的女儿，但她不曾有那个机会……”轻抚雅拉蒂娅的银发，我不禁想起她出生时的景象，那是我最珍贵的记忆，“你和她的女儿一样，在南风中出生［３］。如果你愿意使用那个名字，我相信她会很高兴的。”
　　“莉莉斯，血族的莉莉斯……”她低头沉吟片刻，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气说，“可以接受。”终于，我在她脸上见到了真实的笑容。
　　再次亲吻她的脸颊，再次拥抱她，分离的过程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加痛苦。空中闪耀的晨星却提醒着我们，时间所剩无几……我发现自己说不出道别的话，于是最后一次叮嘱道：“对于你的族人，小心他们身上属于人类的弱点。还有……永远不要让你的后代知道真相。”在某些方面，人类是完全不可靠的。

　　“还有……记住，你永远都是我的雅拉蒂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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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１］狼月（Wolf Moon），一月里的满月。

　　［２］古巴比伦传说中，利里图（Lilitu）是一种专门在夜晚捕食妇女和婴孩的夜魔。

　　［３］莉莉斯，即Lilith，在苏美尔语中，“Lil”含有“风”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