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山往事（停更）》Alatariel

51、第七章 血的审判

　　〈波罗奔尼撒半岛•阿尔戈斯〉

　　鉴于赫拉一贯的华贵风格，卡纳托斯神殿朴素得几乎不可思议。
　　矩形的前殿中，除了几尊历代女神的神像，没有任何摆设，甚至没有帘幕作为装饰。赫斯缇娅的圣火在大殿中央的矮坛上燃烧着，阳光自完全敞开的屋顶洒入，暗青色的大理石柱在双重的光照中显得圣洁而庄严……
　　站在圣火前，我脱去身上的斗篷，其下未着寸缕，遵照处女神的传统，保持着最真实、无伪的自我。

　　火坛对面，赫拉与赫斯缇娅并肩而立。很难想象，那位不可一世的神后曾经信奉着与我们相同的理念……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远在我存在之前。那时候，处女神是一种生活方式，不需要受誓言约束终生。
　　斯堤克斯则站在火坛右侧，一脸鄙夷地望着我，一身厚实的黑袍，与在场的其他女神形成了鲜明对比。千百年来，我恐怕不是第一个挑战其权威的神祗，但绝对会是第一个公开这么做的。
　　在这样的场合，裁决者阿斯托利亚往往会蒙上双眼，以示其裁决的公正——不受视觉的迷惑，一切以法律为准则。然而这一次，她却没有，而是与雅典娜一起站在火坛左侧，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温和地注视着我。
　　我并未在两侧长椅上的女神们身上投注太多注意力，也没有这个必要。除了所有的处女神，这里不会有闲杂人等。阿波罗说得没错，若要彻底结束这场混乱，我首先必须让所有在座的女神明白我的立场。

　　“勒托的女儿……”阿斯托利亚的声音不响，然而在她开口的刹那，原本各自窃窃私语的女神们立即安静下来，“不久前，斯堤克斯夫人向我们提出质疑，认为虽然你不曾在字面上违背当初立下的誓言，但你的实际行动却已违反了处女神的原则。今次的会议将决定斯堤克斯夫人的指控是否拥有足够的依据。”换句话说，如果斯堤克斯的指控在这里被视作合理，她下一步便能在神王面前以“推定背誓”，要求对我进行公审。
　　“但是，在我们作出任何裁决之前，你有权利在在座的姐妹面前陈述自己的观点。”正义女神庄严的声音继续在神殿中回荡，“作为处女神的领导者，以及十二位主神之一，你的特权避免你受到公众的审判。会议的结果将在赫斯缇娅、雅典娜大人以及在下之间决定。因此，我将放弃仲裁者的角色，让与赫拉陛下代理。对此安排若有任何异议，请立即提出，否则我们将直接进入正式的程序。”
　　我轻轻颔首道：“我没有异议。”
　　阿斯托利亚又看向斯堤克斯：“夫人？”
　　“没有异议。”她转头看了我一眼，声音冰冷得如同直接来自暗黑的塔塔罗斯。
　　于是，赫拉接替了阿斯托利亚惯常的职责，要求斯堤克斯再次陈述她的指控。

　　接下来的一切被我有意地摒除于自己的思想之外。我知道她会说些什么，但并不需要听那些话，更不需要她来提醒我：出于一时的任性，我将一条无辜的生命带到这个世界上，不仅让她背负了自己的罪孽，还无力保护她……
　　现在不是内疚的时侯！我再次提醒自己。
　　斯堤克斯无关紧要，我最需要做的是说服“她们”，尤其是赫斯缇娅；我必须让这三位女神看到那最初吸引我加入她们的理念，那矗立于诸神之中却自成一格地魅力与震撼……

　　“勒托的女儿，对于斯堤克斯夫人的指控，你的回应是什么。”赫拉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抬起头，环视面前的五位女神，最后定在斯堤克斯脸上，坚定地吐出几个字：“无合理依据。”

　　“你是否否认自己有过斯堤克斯夫人适才指证的行为，即拥有情人并为其孕育孩子？”赫拉的声音平板得不见一丝情绪波动……
　　我毫不犹豫地承认：“不，我做了其中的每一件事。”
　　“但你依然坚持指控依据不足？”
　　“是的。”
　　“你是否希望进一步解释？”
　　“是的。”暗暗吸了口气，我答道，“我当初发誓，将永不属于任何男性，至今不曾有谁成为我的主宰……”
　　“你为他生下了那个孽种，还说我没有足够的理由！？”斯堤克斯尖声打断我，立即得到了赫拉的警告——不得不说，当时的神后公正得令我意外。
　　面对她故意的挑衅，若是往常的我，早已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甚至会嚣张到连整个会议一同讽刺进去。我也几乎那么做了，若非雅拉蒂娅的面容在那一刻跃上心头的话。那流淌着血泪被阿波罗诅咒的画面，每每忆及，心口便如同被生生剜去一块血肉般痛着……为了她，我不能冒任何险，于是硬是咽下了那口气。“请不要随意侮辱我的女儿。您不满的是我，那么就请冲着我来，切莫牵扯无辜。”强自镇定着说完，我又转向赫拉道，“孩子是我的，只属于我。如果我没有记错，神族的婚姻需要双方首肯，并不会因为一个孩子而成为既定事实。”
　　“但是根据我族的传统，你既然为那名神祗孕育了后代，那么你们的关系便自动成立了，即便那不是婚姻关系。”赫拉陈述的是事实，不然当初阿瑞斯不会急于除去阿多尼斯。
　　“那是平等而独立的关系，我们依旧不属于彼此……”这么说的时侯，心口忍不住抽了一下，不是因为不能，而是因为自己做不到。

　　我不知道一直注视着我的赫拉是否察觉了我的情绪波动，但她的确沉默了片刻，然后才点头示意我继续。然而抢先发话的却是赫斯缇娅：“允许你的追随者们拥有那种‘关系’，那是你的选择；但是你本身却不能这么做——你正式拥有‘处女神’的头衔，你的行为直接决定了处女神的定义。”
　　“是那样没错，而我的行为一直遵循着处女神的理念——自由、独立。”我直视着她，再次强调自己的坚持。
　　“但是，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阿尔忒弥斯。时代改变，我们必须为其他处女神以及我们的追随者着想——我们很强，足以保护自己，可是你如何能够保证起他女神不会被胁迫着陷入某种‘关系’，或者更糟？“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我已会意：无力保护自己的仙女们将很容易成为被侵犯对象。
　　“我不能。”我诚实地回答。
　　“那就是为什么守身的誓言如此重要，是为了保护她们。如果我的记忆正确，当初你选择成为处女神也是出于类似的目的——为了从某种程度上保护自己。”
　　多么冠冕堂皇的说法。然而，若换个角度想，赫斯缇娅不过是利用了部分女性族人对安全感的缺乏，然后以自己的方式将那些族人独立出来，形成以她为中心的团体。利用恐惧达到操控的目的——比起这种聚集力量的方式，雅典娜与赫拉简直如小孩子把戏，连神王的手段也不过尔尔。
　　而此刻，我的命运正悬在她的一念之间。或许，我应该庆幸，这位御火的女神并非野心勃勃的集权者……至少，我希望她不是。
　　“你说得没错，我们无法随时随地保护我们的追随者们，保证她们在独立与自由的同时也是安全的，于是某些措施成为必要……似乎是这样的”我尽量令自己的措辞显得婉转，“但是，界限在哪里？我们究竟打算牺牲多少来确保这种安全？激情？孕育孩子的权利？自我？我们究竟要除去多少女性的特征，放弃多少女性最基本的权利，才能令大家感到安全……才能令您，赫斯缇娅大人，感到自己履行了处女神的职责？是的，时代改变，而为了在这种改变中不受到伤害，我们竟如此乐于放弃自身的权利以及自由——多么人性化的行为。”
　　说到这里，我下意识地打住，不想逞一时的口舌之快。环视在座的族人，然后目光又回到面前三位将做出决断的女神身上，她们坦然地看着我……除了赫斯缇娅——她始终低敛着双眼。我试图从她的脸上捕捉蛛丝马迹，却一无所获。

　　大殿中有了片刻静默，然后终于有人开口，却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阿斯托利亚。“而你选择以这样的方式反抗改变？”她问。
　　反抗？是这样没有错，但此刻这恐怕不是最好的陈述方式。“不，我只是坚持自己的理念……也曾是所有处女神的。”我答道。
　　“在此过程中，你不在乎可能伤害到谁？”
　　阿斯托利亚突来的追问，令我感到不安，然而那个问题却不是我能够否认的：“每一种行为都有其后果与代价……”我的则是雅拉蒂娅——对此，我无权否认，我至少欠她一个交待。
　　然而，当那张面孔跃上心头，思念顿时如溃堤的潮水，一发不可收拾……我的雅拉蒂娅，曾经在阳光下笑得那么快乐，如今却只能卑微地蜷缩在黑暗的角落中苟活——我们究竟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到底为何我们要让自己走到今日的田地！？
　　我在心中叫嚣着，同时却听见自己愤怒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我竟一时不查，让自己说出了心中所想。而挣脱理智束缚的情感，往往最难操控，于是更多悲愤的言辞脱口而出：“和所有男性神祗一样，女神们肩负着同样重要的职责；我们同样忠于万神之王宙斯；为了捍卫奥林匹斯，我们连性命都可以牺牲；这样的我们却要一再地妥协、一再地作出被迫的牺牲……多久？多久我们才会拒绝成为受害者？多久我们才会开始为自己的意愿而抗争？告诉我，到底要多久！？”到最后，我几乎是在嘶吼，对着所有在座的女神们。
　　一片哗然随之而起……

　　“肃静！”已沉默良久的赫拉突然发出一声沉喝，大殿内瞬间恢复成鸦雀无声的状态。转过头，冷冷地警告我：“把你的话说完，若再任意挑衅，我会直接将你关起来反省几日，然后再继续今天的会议。”
　　“陛下，我没有更多要说的了。”我回应道，貌似平静地垂首敛目，一颗心却狂跳不止——适才不该任自己的思绪脱口而出的。
　　斯堤克斯自然欲驳斥，却被赫斯缇娅打断：“大人，今日会议的目的并非审判，而是确认您的指控是否有足够的依据。驳斥的话还是留到正式的审判吧。”太过明显的暗示，冥河之神的脸上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容，而我则只觉得身上的温度正随着那逐渐勾起的唇角缓缓流失……

　　“诸位可都有了决定？”
　　三位女神纷纷颔首。
　　“那么开始吧。”
　　强迫自己将目光凝聚在圣火上，绞紧的双手却泄漏了我心中的恐惧……不是，审判吗？却明明比审判更加难熬，只因可能面对的不是定罪的惩罚而是所有同伴的背弃以及理念的灭亡！

　　“指控依据不成立。斯堤克斯大人提出指控时所依仗的准则本身便侵犯了处女神的自由意志；处女神的理念则尚待探讨，无论如何都不该在这样的场合中随意决定。在准则本身未被正式承认的情况下，不能作为有效的指控依据被接受。”无论是否赞成我的行为，雅典娜与我至少有一点能够达成共识——自由。然而，她的观点并不代表其他两位女神的。
　　“哪怕是再不合理的准则，只要是被多数采纳的，并且没有与其抵触的相关法律，那么就可以作为既定事实被接受。这次听证会目的是决定斯堤克斯夫人的指控是否有足够的依据，那么我的观点，乃至所有处女神的观点并不重要——我们的行为说明一切。所以……”阿斯托利亚看着我，眼神温和依旧，但从嘴中吐出的话却足以令我的心脏冻结，“我很抱歉。指控有效，可以进入审判。”
　　双手继续握紧，指甲掐入血肉中却已无法感受到任何痛觉，只有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泄露内心的恐惧——还有赫斯缇娅，然后我将被送至审判团面前，任他们将我拆解得体无完肤，然后丢入那暗黑的深渊……哦，雅拉蒂娅，我的女儿，如果我都无法保护自己，她又会怎么样？
　　眼前的火焰燃烧得愈加猛烈，可是透过青色的火苗，我只看得见一片黑暗、冰冷的虚无……

　　“时代改变，为了生存，必须采取必要的措施……”
　　闭上了双眼，我等待着最后的裁决……逆时代而行者必须有付出代价的觉悟……
　　“但那不代表我们应该忘记……忘记那最初的理念、最根本的坚持……”
　　什么！？她……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我怯懦地不敢揣测赫斯缇娅言辞中的深意，只觉心脏剧烈跳动着，似乎随时可能冲出胸腔……前方，平静而庄严的声音继续着：“矛盾与冲突是必要的，只有在不断的争执中，我们才能维持头脑的清新，不在演变中迷失自我……”
　　但是……
　　“……不同观点并不代表理念的不同，最终我们向往的都是独立与自由，而持有异议则是自由的特权……”
　　但是……
　　“无论我多么反感阿尔忒弥斯大人的行为，她依然有她的道理，而我们需要她的反对意见，她确保我们不至迷失……”
　　但是……
　　“斯堤克斯夫人，在您看来，我的决定可能是一种包庇，但我从来都无意让处女神以外的任何神祗影响我们的选择。”——这不是我预计的“但是”。
　　猛地抬头看向赫斯缇娅，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刚听到的。她正看着我，神情淡漠依旧：因此，针对阿尔忒弥斯大人的指控超出了您的管辖范围，我诚恳地提出动议要求会议予以撤销……”

　　没有反对、没有争执，斯堤克斯在赫斯缇娅说完自己的决定前便转身离去，满身阴郁怒气。
　　经过我身边时，她冷冷地说：“你会为自己的自以为是付出代价。然后你会来见我，寻求宽恕。而当你那么做时，我会背弃你，就像你背弃我们的传统一般。”
　　自始至终，她不曾看过我一眼。

　　直到那黑色的身影与视野中彻底消失，赫拉方才开口：“对于赫斯缇娅大人的动议，可有持反对意见者？”
　　大殿中悄无声息，直到一声清脆的金属声将这几乎令我窒息的寂静打破——手腕上的厄瑞玻斯手镯裂成两半，坠落地面……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松弛下来，我的四肢轻颤着，几欲就此软倒在地，幸好普勒阿德斯们即时将我围抱住。“动议通过……”神后的声音随即被她们兴高采烈的欢呼声淹没。

　　“吓死我们了，殿下。以后，千万不要这样独自死撑啊……”塞拉伊诺一边为我披上长袍，眼中噙着泪水，哽咽着轻责。
　　迈娅则紧紧地拥着我，口中轻喃着：“没事了，没事了……下次再出这种事，我绝对不会原谅殿下的……”
　　看着身边这些陪伴了我千年的姐妹，我想到了唯一缺席的那位——墨罗佩。她放弃了神祗的灵魂，选择凡人的命运，只为了和心爱的男人在一起。

　　「我不够强，无法为了原则而放弃自己真正牵念的人。」
　　她离开前说的话在这一刻于脑海中浮现，我却只觉得彻骨的冰冷散布全身……
　　抬首望向一直站在角落里的雅典娜，那双美丽的灰眸正溢满了浓重的同情——为了坚持原则，我牺牲了自己的亲生骨肉……这样的我，比阿瑞斯赫和阿波罗残忍，比普罗米修斯口中的那些母亲们更疯狂，比那些依附于神王的女神更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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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１］阿顿（Aten）原为埃及底比斯（Thebes）的次要神祗，于十八王朝老阿蒙霍特普四世（Amenhotep VI，a.k.a. Akhenaten）时期，自立门户，以一神教的姿态独领风骚一时，但最终为阿蒙（宙斯）击败，并遭放逐。
　　在埃及，宙斯、赫拉、阿波罗、阿尔忒弥斯、赫尔墨斯、赫斐斯托斯和阿佛罗狄忒，分别以：阿蒙（Amun）、姆特（Mut）、荷鲁斯（Horus）、贝斯特（Bast）、图特（Thoth）、布塔（Ptah）和哈托尔（Hathor）的身份管理埃及的神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