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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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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握着他的手,那点微弱的脉搏在我指尖下跳动,像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
御医们跪在外间,窃窃私语着“毒已攻心”、“准备后事”之类的词句,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我耳膜。
准备后事?
萧景湛这样的人,怎么会……
“都闭嘴!”我猛地回头,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眼睛里恐怕布满血丝,吓得那群老太医噤若寒蝉,连哭嚎的内侍都噎住了声。
我转回头,手指收紧,几乎要掐入他冰冷的皮肤。
“萧景湛,”我压低声音,贴在他耳边,每一个字都从齿缝里挤出来,
“你听着,你若敢死,我便把你我之间那点破事编成话本,让全天下说书人日夜传唱!让你遗臭万年,让你史书工笔留下最荒唐的一笔!你听见没有!”
他毫无反应,只有睫毛在苍白如纸的脸上投下细微的阴影,随着艰难的呼吸极轻地颤动。
我的心直直往下坠。
那些狠话不过是虚张声势。我能做什么?我连那夜究竟如何“招惹”的他,都记不分明。
记忆是破碎的镜片,割得人生疼。宫宴喧嚣,酒气熏天,同僚们不怀好意的灌酒,他坐在御阶之下,玄衣金冠,接受着众人的朝贺,目光偶尔扫过来,冷得像冰。然后是我……是我自己踉跄着走过去,扯住了他的衣袖……
我说了什么?
“殿下……赢了……那……威风了?”
“有本事……有本事你……”
有本事你什么?
后面是一片空白,夹杂着撕裂的疼痛和混乱的喘息。
头炸开似的疼。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那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混杂着他身上极淡的、此刻几乎闻不到的冷冽气息,蛮横地钻入肺腑。
不行。不能让他死。
我轻轻放下他的手,豁然起身。跪得太久,眼前一阵发黑,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无视身后内侍惊恐的目光,我快步走到外间,目光扫过那群瑟瑟发抖的御医。
“毒箭?何种毒?症状?方子?”我的声音冷硬,不容置疑。
院判颤巍巍地递上一张药方,又絮絮叨叨说着脉象凶险,毒素诡异,已非药石能及,若非太子殿下根基深厚,早已……
我一把夺过药方,目光急速扫过。都是些解毒吊命的常规药材,君臣佐使挑不出错,但也显然,无力回天。
“就这些?”我抬眼,目光如刀。
院判冷汗涔涔:“林、林大人,非是臣等无能,实是此毒猛烈,又拖延了些时辰,入心脉已久……”
“何处所伤?箭头式样?”我打断他。
旁边一个穿着染血军服、显然是随太子回来的亲卫挣扎着跪下:
“回大人,是在狼山鹰嘴崖……箭头是黑紫色的,带倒钩……军医说,像是……像是北漠王庭巫师才用的‘牵机’……”
牵机。
我心头猛地一沉。
这东西我在一本孤本杂记上见过,毒不至立刻毙命,却会缓慢侵蚀心脉,令人逐渐衰弱至死,且解法刁钻,并非寻常解毒散可解。
杂记上模糊提过一句,需以至亲至热之物为引,辅以金针渡穴,或有一线生机。但至亲至热是何物,却语焉不详。
至亲……至热……
我猛地想起家中藏书楼最顶层,那个落满灰尘的箱子里,似乎有一本祖父留下的手札,记载过边陲异毒!
“看好殿下!”我扔下这句话,甚至来不及换下身上狼狈不堪的染血官袍,转身就冲出了寝殿。
雨下得更大了,砸在脸上又冷又疼。宫道空旷,我发足狂奔,湿滑的石板几次让我险些摔倒。
胸口旧伤隐隐作痛,是那次秋狝扑救他时留下的,此刻却像有火在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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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府藏书楼。
我几乎是撞开了门,扑向那积灰的角落。手指胡乱地翻找,灰尘呛得我连连咳嗽,心跳快得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找到了!
我颤抖着翻开,借着窗外晦暗的天光,一目十行地搜寻。
“牵机……性阴寒,蚀心脉……解之……需至阳之血为引,佐以金针逼毒……至阳之血,需心脉相连,甘愿引渡者……”
至阳之血?心脉相连?甘愿引渡?
这是什么意思?血亲?可陛下病重,其他皇子……
不。
手札下一页还有一行极小极模糊的批注,似乎是祖父的字迹:“情急从权,非血亲而心意相通者,或可一试,然凶险极甚,几同赌命。”
非血亲而心意相通……
我捏着手札,愣在冰冷的灰尘里。
我和萧景湛?
心意相通?
我们是朝堂上吵得面红耳赤的死对头,是恨不得对方立刻消失的政敌,是那夜之后恨不能食肉寝皮的仇人……
可那句呓语挥之不去。
“是你先招惹的我……”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瞬间翻涌上来:秋狝时他毫不犹豫扑过来挡在我身前的身影。
争辩到激烈处,他看着我时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除了怒火,是否还有别的。
还有那夜我醉酒后,主动扯住他衣袖时,他那一瞬间的错愕和骤然幽深的眼神……
我的心乱成一团麻。
赌吗?
用我的命,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心意相通”?
去赌他昏迷中一句含糊的呓语?
去赌那可能根本是我自作多情的错觉?
若赌输了,不仅救不了他,我恐怕也会搭进去。
可若是不赌……
我眼前闪过他苍白毫无生气的脸。
我抓起那本手札,再次冲入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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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东宫时,天色已暗。
寝殿内烛火通明,气氛却比之前更加死寂绝望。
御医们跪在一旁,几乎不敢抬头。
我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发梢衣角滴落,在光洁的金砖上汇成一小滩水渍。
我走到榻边,他依旧无声无息地躺着,呼吸似乎比之前更微弱了。
“取金针来。再拿一个干净的碗。”我的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惊讶。
院判愕然抬头:“林大人,您这是……”
“解毒。”我吐出两个字,展开那本湿漉漉的手札,指着那行批注,“按这个方法试。”
御医们传阅着那模糊的字迹,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荒唐”和“惊恐”。
“林大人!这、这从未听过!至阳之血从何而来?心意相通如何判定?此乃孤注一掷,若有不测,臣等万死难赎!”
“现在就有测了吗?”我冷冷看向他们,“殿下若有不测,你们就不必万死了吗?”
众人噤声。
“金针。”我重复道,不容置疑。
或许是我眼中的疯狂和决绝震慑了他们,院判颤抖着递上了消过毒的金针。
我接过,深吸一口气,卷起自己左臂的衣袖,露出腕脉,右手拿起一旁备着的匕首。
锋利的刃口贴上皮肤,冰凉刺骨。
心意相通……
萧景湛,你若骗我,若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
我闭上眼,刀刃毫不犹豫地划下。
尖锐的疼痛传来,温热的血液涌出,滴落在下方洁白的玉碗中。
鲜红的,带着滚烫的温度。
原来至阳之血,是这样的。
血接了半碗。我脸色有些发白,草草用布条缠住伤口,端起那碗血。
“金针给我。”
院判还想劝阻,被我一眼瞪了回去。
我按照手札上模糊的图示,辨认着他心脉周围的穴位。
手指拂过他冰冷的皮肤,微微颤抖。定了定神,捻起一根最长的金针,在烛火上灼烧过,蘸取碗中鲜血。
第一针,落下。
他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第二针,第三针……
每一针落下,我的额角冷汗就多一层。这金针渡穴之法极其耗费心神,不能有丝毫差错。眼前阵阵发黑,全凭一股意志强撑着。
碗中的血渐渐见底。
他胸口要穴处,数根金针微微颤动,扎针处周围的皮肤,开始泛起一种不正常的青黑色,隐隐有黑气顺着金针向上蔓延。
“出来了!毒出来了!”一个御医失声低呼。
我精神一振,手下更稳。
将所有金针依次蘸取最后一点血沫,精准刺入。
当最后一根针落下时,我几乎脱力,踉跄着扶住床柱才没倒下。
所有人都屏息看着榻上的人。
只见那青黑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针孔处扩散,又像是被什么力量强行逼出,凝聚成细小的黑珠,附在金针末端。
而他苍白的脸色,似乎……似乎回暖了一点点?
突然,他猛地抽搐了一下,侧头喷出一口黑血!
“殿下!”
众人惊呼上前。
我推开他们,扑到床边,手指急切地搭上他的腕脉。
那脉搏依旧微弱,但……不再是之前那般虚无缥缈,竟真的有了些许力度,虽然紊乱,却在顽强地跳动.
成功了……竟然真的……
狂喜和巨大的虚脱感同时袭来,我腿一软,沿着床柱滑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眼前金星乱冒。
御医们手忙脚乱地上前清理污血,更换金针,重新诊脉,脸上皆是劫后余生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脉象……稳住了!毒……毒真的逼出来了大半!”
“天佑殿下!天佑殿下啊!”
寝殿内一片压抑的激动。
我靠坐在冰冷的床脚,听着他们的喧哗,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被抽走了。
左臂的伤口还在渗血,染红了布条,但我感觉不到疼。
只是抬起头,望着榻上那人依旧紧闭的双眼,和他唇边那抹刺眼的黑红色血迹。
萧景湛,你欠我一条命。
不,或许不止一条。
我累极了,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意识模糊间,仿佛又听到他极轻地、含混地呓语了一声。
这次,似乎是一个名字。
……好像……是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