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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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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布马车碾过官道的尘土,向北,再向北。车厢内,我闭目养神,指尖无意识捻着袖中那枚温润的白子。
【临】字的刻痕硌着指腹,带来一丝微痛的清醒。
京城已被远远抛在身后。此刻,那座皇城想必已乱成一锅沸粥。
漕运停滞,边军哗变,贪官落马,流言四起……雍王萧玦此刻怕是在金銮殿上焦头烂额,品尝着我送他的这份“大礼”。
这仅仅是开始。
萧玦,你构陷萧临时,可想过林家的底蕴,并非只是清流名声?
祖父林阁老,三朝沉浮,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江湖,他留给我的,是埋藏在这帝国脉络深处的暗桩与雷霆。
不动则已,动则必摧枯拉朽。
“公子,前面就是凉州地界了。”
车帘外,充当车夫的林家暗卫首领低声道。
他叫林影,自我幼时便护卫在侧,是祖父真正的心腹。
我掀开车帘一角,凛冽的北风立刻灌入,带着砂砾的粗糙感。
天色灰蒙,远山轮廓硬朗如铁。凉州,再往北,便是真正的漠北了。
“按计划行事。”我淡淡道。
“是。凉州都督曾是老阁老门下,可靠。通往漠北的几条暗线也已激活,一有……那位的确切消息,会立刻传来。”
那位……萧临。
我心口像是被冷风刺了一下,微微抽痛。下落不明,重伤……雍王灭口。
每一个词都像鞭子抽打在我的神经上。我必须更快,在他被彻底吞噬前,找到他。
数月后,漠北边缘,一个名为“灰雁集”的三不管地带。
风沙是这里永恒的主题。
土坯垒成的房屋低矮破败,酒旗被常年累月的风撕扯成破布条。
各色人等混杂其间:逃亡的罪犯、走私的马帮、失势的部落贵族,以及……像我这样,带着秘密和目的而来的南朝人。
我扮作一个收购皮货和草药的南朝商人,化名“言青”,身边只带了林影和另外两名精干护卫。
灰雁集是消息集散地,也是通往北漠腹地的必经之路之一。
这些日子,我撒下大把金银,混迹于酒馆、赌场,与各路人马虚与委蛇,一点点拼凑着北漠王庭内部的碎片。
老汗王暴毙,三皇子夺嫡成功,倚重一位神秘汉人谋士……
这些都与之前情报吻合。
但关于那位谋士的下落,却众说纷纭。有说他在内乱中被三皇子的对手、大皇子残部刺杀,尸骨无存。
有说他功高盖主,被新汗王猜忌,已秘密处决。
也有零星传闻,说他重伤未死,被一伙身份不明的人救走,可能藏在某个部落或……南逃了。
南逃?我的心提了起来。若他南逃,为何没有丝毫消息传回南朝?
是中途又被截杀?
还是……他根本不敢回去?
毕竟,在南朝,他已是“叛国”的罪人。
这日黄昏,我在集镇上最大的、也是鱼龙最混杂的“沙狐”酒馆角落里独酌,劣质的马奶酒呛喉而苦涩。
耳边充斥着各种语言的喧哗,空气中弥漫着羊肉的腥膻和汗臭。
几个喝得醉醺醺的北漠武士跌跌撞撞地进来,大声嚷嚷着,口音带着王庭卫队的腔调。我下意识压低了斗笠的帽檐。
他们的话题很快扯到了不久前那场宫廷变乱。
“……要说狠,还是咱们新汗王狠!”一个满脸横肉的武士打着酒嗝,“那汉人狗头军师,帮他除了大皇子,坐了汗位,转头就说人家是南朝奸细,要拿下问罪!啧啧……”
“可不是!听说那晚围杀,惨烈得很!那汉人身边几十个死士全拼光了,他自己也挨了好几刀,最后从那么高的宫墙上跳下去,下面就是野狼谷……肯定喂了狼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指尖冰凉。野狼谷……
“喂狼?我看未必!”另一个稍微清醒点的武士压低声音,“我有个兄弟那晚当值,说好像看到有人影从谷底把他捞走了……神神秘秘的,不像咱们北漠的人……”
“捞走?谁他妈敢捞新汗王要杀的人?除非是……”那武士做了个向南的手势,脸上露出暧昧又忌惮的神色。
南朝的人?雍王萧玦派来灭口的?还是……其他势力?
线索在这里又断了,扑朔迷离。但至少,有了“可能未死”的一线希望。野狼谷……
我放下酒钱,起身离开喧闹的酒馆。外面的风沙更大了,吹得人睁不开眼。我必须去野狼谷看看。
就在我走向落脚的小客栈时,巷口阴影里突然闪出几个人,拦住了去路。看打扮,是本地的地头蛇,眼神不善。
“南边的商人?听说你很有钱?”为首那个脸上带疤的汉子咧嘴一笑,露出黄黑的牙齿,“借点银子花花?”
林影悄无声息地挡在我身前。
我懒得废话,正欲示意林影速战速决,眼角余光却瞥见巷子深处,一个倚在土墙上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破旧的北漠牧民袍子,头上裹着挡风沙的头巾,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他怀里抱着一把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马头琴,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琴弦,发出几个不成调的音符。
看似慵懒随意,但他所处的位置,恰好封住了地头蛇可能的退路。
而且,他按在琴弦上的手指,骨节分明,稳定有力,不像是普通牧民。
地头蛇显然也注意到了他,有些忌惮地瞟了一眼。
就在这时,那抱琴的人忽然抬起头,帽檐下,一双深邃的眼睛朝我这边扫了过来。
目光相接的一刹那,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那双眼睛……
尽管隔着风沙,尽管他面容隐藏在阴影和头巾下,但那眼神的轮廓,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担忧,急切,以及一种强行压抑的克制……
太像了!
像到让我呼吸骤停!
萧临?!
不……不可能……他怎么会在这里?还这副打扮?
我死死盯着他,试图从那有限的角度看清更多。但他很快低下了头,继续拨弄琴弦,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无意间的扫视。
地头蛇见那抱琴人没有干涉的意思,胆子又大了起来,逼近一步。
林影冷哼一声,手已按上刀柄。
“住手。”
一个沙哑、低沉,完全陌生的声音响起,来自那个抱琴人。
他说的是带着浓重口音的北漠语。
地头蛇们一愣,看向他。
抱琴人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灰。“滚。”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奇怪的是,那几个地头蛇互相看了看,竟真的啐了一口,悻悻地退走了,显然认识这人,且颇为忌惮。
巷子里只剩下我们,和那个神秘的抱琴人。
风卷着沙粒,打在土墙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站在原地,没有看我,也没有离开,只是低着头,手指依旧停留在琴弦上。
我的心跳得厉害,几乎要冲破胸腔。
是他吗?
如果不是,刚才那眼神如何解释?
如果是,他为何不与我相认?
是因为周围可能有眼线?
还是……他仍在怀疑我?
怀疑我是否相信了他的“叛国”……?
我张了张嘴,想唤他的名字,想问他是不是萧临,想问他伤得重不重……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最终,我只是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对着那抱琴人的方向,用官话说道:“多谢壮士解围。”
他拨弄琴弦的手指顿了一下,极轻微地摇了摇头,依旧用那沙哑的北漠语回道:“路过。”
说完,他抱起琴,转身,步履有些蹒跚地,消失在了巷子深处的风沙里。
我没有追上去。
只是站在原地,任由风沙扑打在脸上,直到他的背影彻底看不见。
袖中的手,紧紧攥着那枚白子,指尖冰凉。
萧临,是你,对吗?
你还活着。
你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你不敢认我,是怕连累我?还是……有别的苦衷?
无论如何,找到你了。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消失。
我转身,对林影低声道:“查刚才那个人。还有,准备一下,我们去野狼谷。”
无论野狼谷是陷阱还是希望,我都要去。
因为,他可能在那里。
即使……只是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