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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遗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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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吧,原定是今天,但是想到还有行李没收拾。”钟灵故作轻松地回答道,她说完就垂下了头没敢看白煜,因为她似乎也从这个问题中领略到对方的某种心绪。
白煜最终轻声说好,宣布启程回宫。
清明前后雨势不绝,钟灵从床榻上醒来的时候发呆了一阵子,听到外面女侍走路的声音,才强迫自己从情绪中抽离出来,起了身。
她今天无论如何要走,不能再拖延留恋,昨日马车上,白煜说走之前告诉他一声,他亲自送。
钟灵勉强答应了,因为其实没什么可送的,她要去的不是三川境内任何一个地方,使术到岛缘,她再也不是这一方小世界里的人。
钟灵罩着洞屏躲在白煜的寝殿之外,只因今日有外来客,是白煜那位不苟言笑的恩师冯凛。
冯凛与白煜商量了一些国事,白煜明白对方此行不为此事,便直接请老师直言。冯凛看向半路收的、曾经极度抗拒的学生,已经长成了可以撑起一个国家的威严君王,他炯炯有神的双眸里除了欣赏,还隐隐约约地爬出了慈爱的成分。
冯凛握住白煜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王上,您的年岁也合适,是时候操心一下后位的安排了。光是这样操心国事,却没有个温暖的后方支持,会累的。”
白煜眼皮跳了一下,没想到冯凛是要说这个。别的时候也就算了,偏偏在今天,白煜顿觉糟心,但又不好推却,只是说:“老师放心,孤会考虑这件事的。”
冯凛:“我还不了解你?面子上好话说尽,心里头可不这么听话。我替你绸缪了几日,觉得南樊那位待嫁的二公主是个不错的选择。”
白煜想了想,那个南樊二公主本名应该是陆念珹。他与陆念珹早年在北境的国宴上见过一次,陆念珹代表南樊献舞给北境皇帝。
没记错的话,陆念珹应该大他两三岁。年龄也还算合适,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想到这里,白煜对冯凛说:“二公主才貌双绝,美名远播,愿不愿意委屈了嫁过来,才是东垠国要考虑的事。”
冯凛听得白煜宽泛的意思,并没有明显的拒绝,当下决定要为此事铺路,便说:“既然王上这么说了,老臣也算放心了。王上芝兰玉树,谦谦君子,怎能不算她的良配?”
白煜笑了笑,心中已经在盘算做点昏庸无道之事败坏一下自己在外的形象,冯凛“功成身退”道:“老臣见老王上气色还有些差,就不多打扰了。王上要好好休息,早日回朝。”
冯凛走后,宁澜殿里再次变得空旷。没按捺住好奇心的钟灵听到了全程,她苦笑着走出殿外。
他们本不同路,白煜应该找到属于自己的良缘结伴一生。更何况他身为一国之主,繁衍后代应是必然之事,他的老师考量得如此正确。钟灵心中酸楚,强行忍下了,身后的宫门却再度被推开,白煜探身走了出来。
接着她就听到白煜对剪烛说:“你对外说我身体有恙,今日大臣们不必来这里了。”
钟灵知道他是在腾出时间,待剪烛一走,立刻使术挪到宫道上,准备采取一个正常的方式和白煜见最后一面。别人还十里长亭,她看向昌都王宫遍地的华丽宫墙,心想,那就让白煜陪她摸遍这些墙吧。
“陪我走一走宫墙吧。”钟灵见到白煜,第一句就是这样奇怪的邀请。
白煜挑眉,回答:“听不太明白,带路吧。”
钟灵随意解释着:“第一次来的时候,就觉得这里的宫墙挺漂亮,忍不住飞檐走壁一番,怕被人当成想不开要长辞人世的可怜人遂作罢了,如今要走了,你陪我走一趟吧。”
白煜温柔地笑着:“好。”然后招来了侍卫,叫停了外围巡逻。
两人一直走到了王宫的西北角,沿着第一面长长高高的宫墙向南行进,路上果然无人。
东垠国建国千年之久,宫墙上尽是年岁斑驳。终于放晴的天空毫不吝啬地倾照阳光,在长长的墙面上笔直地切割出光与暗。
他们的脚步声显得空旷而久远。一步一步地递进,重叠,交杂出故事一般。
白煜一直很安静地走在钟灵的右手边,一个并肩而不暧昧的距离,像是一种温柔的陪伴。
钟灵鼓起勇气同白煜提出她酝酿了半日的念头,她说:“此去一别,来日不知。我有个念旧的毛病,匆匆离开,以后一定会怀念这里。”
也会怀念你。
她心里念着这句隐晦,又说:“所以,可不可以向你要一样东西,让我留着做个纪念。”
白煜听罢,停了下来。
他久久没有说话。
直到钟灵开始回味自己有没有说得过了的话,不自觉地取消了这个提议:“要是不方便——”
白煜低头取下了腰间的扇子,打断她说:“我方才是想,好像没什么要送你的。这扇子我一直带在身边,以前在破卷阁时课上画的,带习惯了,也就带了好多年。你若不嫌,就拿走吧。”
钟灵正要伸手去接,腰间的知闻灵敏地认出了足音,轻轻地响着。
白煜又把扇子收了回去,低着头拆起了足音,他食指稍稍一拨,足音听话地把缠绕在扇柄的藤蔓撤除,爬到了白煜的指尖。
白煜说:“足音我留好,扇子你拿去。”便把扇子递过来。
钟灵愣愣地接过墨竹扇,她没想到白煜会把墨竹扇给自己。
还有足音,将会成为她留在这里唯一的痕迹。
“对了。”钟灵想到什么,拿出随身小刀,从知闻上面割下一段藤蔓,“子穗太久感应不到母穗,也可能会自行枯萎,我也给它留一段念想吧。”
白煜点头应允:“好。”
“我替你……系上?”钟灵抻长那段藤蔓,欲把其环上白煜的腰。
白煜再次说好。
钟灵就拿拇指捻了一下藤蔓,它延展得又细又长,在钟灵伸开双臂时爬到她两只手的食指尖端。
她带着藤蔓划过白煜的两侧腰际,白煜配合地抬起双臂,让钟灵轻松地环到他的身后。
钟灵脸不可抑制地红了,方才没想太多,现在才意识到这个姿势实在像在讨要一个将就的拥抱,忙打算把手收回来。
但白煜的手搭在了钟灵的后背,他温声道:“抱一下吧。”
不等钟灵从愣怔中清醒,他已经轻轻一揽,把一个不完整的拥抱补充完整。
只是停留了一小会儿,白煜的手收了回来,错步微微后退,笑得春风化雨。
钟灵眼眶微湿,白煜适时地接话,为这个拥抱做了注解:“一路保重,诚期再会。”
钟灵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宫墙的尽头,于是她接下白煜方才的告别,说:“你也保重。”
白煜:“不是还有一面宫墙吗?”
昌都王宫整个西半墙,共由一百面格墙组成。每一格的两边宫墙之顶,立着两面旗做停顿。
钟灵缓缓摇了摇头,说:“留个遗憾。”
这样就不会轻易忘掉这里,这样就好在她那数万年的生命长河里,永永远远牵挂着这微不足道的一瞬间。
钟灵在最后一刻挥手使术,把白煜送回了宁澜殿,她不能再看这个人多一眼,否则容易理智全失。
她也从不后悔来到这里,就像她不后悔曾经可能因为父王辞世选择一走了之。这就是她和命运对答的方式。
把指尖点在白煜眉间的那一刻,白煜失去了眼前的短暂记忆,钟灵消失在原地,使术直去岛缘,眶中眼泪再也不能控制地落下。
狂风吹得她发丝打结,凌乱不堪。时间与地点在传送术里被轻松地践踏,钟灵成了天空中匆匆掠过的一片云。
足音轻轻挣动着,仿佛也意识到了某种失去,白煜落手抚摸它,意图突破禁制了解那个人的情绪。
但他终究无能为力,抬首望去,他甚至记不起钟灵是何时离开的。天地之间,重门之里,独留一个渺小如蚁的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