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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欲雨 ...

  •   “父亲。”毓秀捧着休白苍老的手,眷恋地依偎上去,“您还有什么遗愿?”
      休白对她殷殷嘱咐,后看了一眼门外被他打发出去的钟灵,她正出神看向远方,神色难掩忧伤。
      “我的确还有一个心愿,需要阿秀你来完成。”
      休白去世前,嘱咐毓秀自导自演一出戏,把钟灵无论如何骗到三千诸岛上去。三千诸岛是百年轮回的小世界,能让神仙在短时间内品味世情冷暖、悲欢离合。
      钟灵自嘲地望了一圈宁澜殿,又看向耐心解释的毓秀,她无奈地笑了:“我就这么不让你们放心?”
      “你当时因为父亲要去,整日茶饭不思,父亲离世后,更是从早到晚地待在灵柩前,如果不是硬要给你安一个长尊职位让你监督我,我都怕你直接消失!”毓秀紧紧地上前来抱住钟灵,“姐姐,我没有想骗你,父亲也有他的苦衷,我们都怕你会做傻事。”
      “你们两个……”钟灵又怎会不明白两人的意思,她只是觉得,在这个时候知道真相,有种一切都非常滑稽的感受。
      她如今要走了,按照化劫的规矩,她需要去新的岛屿,遇到新的人。而这个过程,是自己的家人精心编织的一个陷阱,用来教会她接受离别。
      “你走吧,我一个人静一静。”钟灵摆摆手,无话可说。
      毓秀不放心地看过去,她看到钟灵整个人无措地坐在原地,想起岛主一直以来呈报的长尊观察报告,意识到钟灵在二十四岛可能也遇到了什么事。
      事发得如此不合时宜,与她而言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哪怕,她们的目的就是让钟灵对这里产生眷恋,进而在梦境生灵短暂的轮回中明白,离别才是常态。
      而人要找到别的意义活下来。
      “姐姐,我很爱你。”毓秀最后说,“那我先走了。”
      钟灵自己一个人静了一整晚,睡了一觉决定早点动起来,第二天带上早膳直接去了白煜那里。白煜才梳洗罢,准备上朝。钟灵把食盒放到桌案上,说:“今日我得早早出宫一趟,十二楼的朋友要离开了,我去送一送。”
      她说着打开食盒把自己悉心挑选的菜式汤粥一一摆好,还把双筷放到白煜面前。
      “你若是来不及,也不必碍着我面子勉强。嗯,至少把粥喝了,填一填好裹腹。病才好,对自己还是上些心。”
      “此去不知多久,照顾好自己。我同司膳司打了招呼,它们明日起恢复送早膳来宁澜殿。”
      白煜本还在像模像样地喝粥,闻言抬头重复:“此去不知多久?”
      钟灵点头,答非所问:“嗯,十二楼就此落锁了。”
      白煜咽下一口粥,曲指扣了扣桌面,沉默了片刻,起身很正式地说:“那你一路顺风。”
      白杨难得省心,离开的时候把十二楼拆了个干干净净。
      原本登楼可以远望昌都王宫的楼阁就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来得悄无声息,去得也悄无声息。
      因为十二楼是术法建造,故而和洞屏术对梦境含灵的效力一样。随着它的消逝,所有曾经见过或者来到过这里的梦境含灵都会慢慢忘记它的存在。
      包括白煜。
      或许白煜和钟灵牵连得重,能记得久一些。夏枯还在原地等待钟灵,不过钟灵只说自己是前来相送。
      “你早早就说要走,还有什么事没解决吗?提出来我也好帮你。白煜的事,我听扶桑说过了,早先以为你们两个不过是露水情缘,我便没有多心——你呀,就是什么事都太认真了,投入太多可怎么抽离呢?”夏枯抚顺钟灵的发丝,如同捋顺她的愁肠,钟灵明白好友的意思,只抬头勉强一笑。
      “我干扰了他的命数,如今在尽力弥补,之前为了掰回来给他下了毒。”钟灵解释着。夏枯神色几变,竟不知已经走到了真实的相爱相杀的地步,她赶紧摸了摸钟灵的后背,又听钟灵下定决心地说,“那毒药很伤身体,等他身体恢复了,我就去找你们。”
      钟灵帮夏枯整理行李,返回药灵居住的三百一十九岛忙活了一天,再回到昌都时,已经是两月后的某一夜。宁澜殿的偏殿窗明几净,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白煜听闻她回来,叫剪烛过来帮她收拾床榻。
      剪烛时隔两个月不见钟灵,寒暄的兴头十分强烈。她逮着钟灵问这问那,只一句就问住了:“钟医师,你离开的这些日子。王上的早膳都照常用了,气色好了不少,真是多亏了你。这次,就不走了吧?”
      钟灵微愣,没有正面回答:“既然气色好了许多,日后还是要叮嘱他保持下去。天色也不早了,还劳烦你过来收拾,剩下的我来就好,你快去吧。”
      剪烛并没有听出来钟灵的躲闪,从善如流地应了一声,离开了偏殿,只是走之前同钟灵提了一句:“对了,钟医师。明日是清明,王上要早起去青屏山王陵,我同你讲一声。”
      钟灵迟钝地答应,送走了剪烛。
      她回到床榻,回忆着这里的每一个细节:床榻边的小案,是她住进来的时候从外头搬过来的,好放一些贴身的东西。还有床帷上的发簪,这本来的扣环松动了,钟灵以前用发簪变了一个新的挂上去了,但簪子上的花饰还不伦不类地保留着,她走之后也并没有被换掉。
      还有她匆匆离开时,胡乱放在枕边的归乾格,被好好地安置在了床边的小案上。
      还有什么比这样的“一如既往”更能阻止她离开?当你行囊妥帖,打算不问归期地一走了之,有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保留了你所有的生活痕迹,仿佛就在说——不若留下吧。
      钟灵默默地起身,把小案回归最初的位置,再把归乾格收到了锦囊里。然后静静地坐在床榻边,果断伸手拽下来那个变了形地发簪,手指轻轻一划叫它变回了原貌。
      她又饮了酒,决定最后在这里睡上一晚。
      钟灵从沉梦中惊醒时,天色还暗得很。她扶着钝痛的额头,恍惚想起来剪烛说今天是清明节。
      清明祭祖,白氏新丧。今日对于白煜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捱的日子。钟灵于是趁着昨夜坏眠,惊醒得早,起身去了司膳司。
      从天色还深青时,宫檐下的雨滴已经成串低落了。日光一直也没能占什么风头,叫浓厚的阴云遮了个严严实实。
      钟灵在司膳司把日常的早膳催好,又接着他们的地盘捣鼓起了琼楼的青团,她挑了四个成色不错的青团在食盒里放好,撑着伞冒雨回了宁澜殿,停在宫檐下收伞时,白煜穿戴好正往外走着。
      看见钟灵,他无奈地深吸一口气,盯着她手里湿答答的黄帛伞,以及半湿的裙角,不由叹道:“你怎么又早了两刻?雨这么大,裙角也湿了。”
      然后他回头向殿外候着的女侍吩咐道:“再拿一件披风出来。”
      钟灵打量着白煜已经罩好的鹤氅,一时有些不适应。明明她算过来已经离开两个多月了,怎么白煜就像昨日才见过她似的。
      钟灵眼眶发酸,直觉自己又要犯矫情,忙把食盒打开介绍着:“我给你带了青团。今日清明,猜不到你的出发时间,于是来得早了点。”然后低头寻思准备把伞靠在哪里,索性扔在地上好了。
      白煜就伸手把伞接了过去,钟灵便随他去。
      白煜低头看向食盒,翡色的团子还扑着粉,圆圆润润的很有卖相,乖乖地躺在洗好的叶片上。
      白煜左手空着,竟伸着手指去戳,一个离他很近的青团被他戳下去一处凹陷。
      钟灵正欲指责他,女侍就捧着又一件鹤氅出来了,这件她见白煜穿过,在某个被她拦截用早膳的清晨。女侍服侍钟灵穿上,被钟灵制止了,然后兀自系好了胸前的绳结。
      白煜在她系鹤氅的同时用空着的左手接过了食盒。
      钟灵便从他手里又拿过来黄帛伞,示意白煜可以吃了。
      “味道不错,”他说着抬头看了檐下的雨,心不在焉地补充,“剩下的我留着吃,现在要出发了。”
      钟灵只好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就给他让出了道路。
      宫道上候了车马,接上白煜,就从雨幕里消失了。
      钟灵明显地感觉到,白煜今日的兴致低得不像话。回了偏殿后,还是不放心,于是放了蝴蝶跟着去了青屏山。
      在昌都至青屏山的长路上,有一行浩浩荡荡的车马,是来自昌都王宫的新王陛下与朝廷众臣。
      又一行车马自普陵而来,在青屏山前停下与之汇合。
      青屏山王陵在前不久归寝了先王,但白煜来过这里不知多少次。在高高的碑牌下,敬香,叩首。给他的先祖,也给他的大哥和父王。
      雨直泼,风也激荡。
      白煜携白珩率领朝臣跪于王陵前,长久的叩首。他挥退了欲上前撑伞的侍从,但雨势变本加厉,轰轰烈烈地砸打着青砖,把白煜的鹤氅浇透了。
      不知过了过久,他才有了些许动作,白煜抬手招呼守在他身边的一位大臣说了一声什么。那大臣才迟疑地起身,转身面对白煜身后跪着的白珩,以及所有不敢抬头的大臣,他自下而上扬了扬手臂,示意众臣起身退下,去车中静候。
      白珩用手揩掉了脸上的雨水,有些蹒跚地摸索到白煜身边,试图将他扶起来。
      白煜却把她的手推开了。
      白珩脱力地叫他:“哥!”
      白煜才抬头看她,脸上的水痕分不清雨水还是泪水,只伸手把白珩的碎发整理到两边,又握住她的双手合在自己的掌心里,收效甚微地揉搓着,然后声音温柔地说:“听话,回车里等着。”
      然后很知道她的脾气似的,嘱咐她:“我的车上有钟医师送来的青团,味道很不错,你去尝一尝,别辜负了她的心意。”
      碍着最后一句,白珩犹豫地离开。
      钟灵清晨里放出去的蝴蝶惨兮兮地冒雨飞回来跟她诉说苦楚,被钟灵抓到重点好不冷漠地盘问着:“你说他淋雨淋了多久?三个时辰?”
      天色已近昏黑,今日的太阳挣扎了一天,也没能东山再起。雨整整霸占了二十四岛一日之久,从鱼白到将夜。
      窗外还是哗啦啦的雨闹。
      钟灵点了一只烛台,留下忍辱负重的蝴蝶孤零零地取火,没心情管什么收敛,向锦囊里缩了一把伞,就使术直去青屏山。
      到山下时,钟灵打眼看到浩浩荡荡的车队静静停在原地,豆点灯火落在每一量马车的车窗中。马儿垂着头,不时舔舐着水打过不知几遍的鬃毛。
      她撑伞走到王陵的石碑前时,愣怔了许久,又迎着强势的风雨走到跪着的身影前,把伞撑到他上空,雨就势力地浇了她一身。然后她不发一言地使术将伞隐去,雨被一面无形的屏障遮挡得严严实实。钟灵蹲下来,把没有湿透的自己的鹤氅罩在白煜身上。
      白煜如同一座僵硬的石像,终于被这一点久违的暖意唤醒,他缓缓抬头,意外看到钟灵担忧的神情。雨没有停,张狂地打在钟灵的肩膀和后背,把这个初来乍到的意外来客浇得十分狼狈。
      白煜赶忙起身,头顶无形的伞随之升高,白煜试探着抬手摸索,伞柄懂事地寻到他的手心,白煜便接过为钟灵撑伞。
      钟灵推了他一下:“够两个人用。”
      白煜才又将伞往回收,两人拘束在一方无形之檐。
      “你发什么疯?”钟灵语气难得不佳。
      白煜没回这句,只是问:“你怎么来了?”
      “蝴蝶们说你淋了三个时辰的雨。那次解毒已经大伤了你的元气,少说要将养个一年半载。我知道你清明心情不佳,但是也不要做这种傻事。”钟灵严肃道。
      “好,谨遵医嘱。”白煜伸手邀请她回马车上去,钟灵也就气没处发了,跟着上去。
      直到点上炉火,钟灵才偷偷用术法把车内的温度升了许多,又小心替他烘烤着衣物。直到一刻钟后马车启程,白煜都默许了钟灵的小动作,他发丝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全部烘干,又变回平常那个风度翩翩的新王陛下。
      钟灵有心要安慰他,但是痛失亲人这种悲伤,她自己都没有答案如何排解。想象着休白可能会以怎样的语气对毓秀下有关她的遗嘱,钟灵心头也酸软下去。
      “逝者已矣。”钟灵轻声说,“我们更应该活得漂亮一些,好让他们放宽心。”
      白煜认同地颔首,但又突然看过来,钟灵觉得这目光熟悉又陌生。熟悉就熟悉在曾经在永生巷,她总被这样认真地探究,陌生又陌生在,这探究满是温度,不让人觉得冒犯,反让人忍不住推心置腹。
      于是钟灵明白,白煜或许不止在为清明而神伤,他是无助的,钟灵不曾这样形容他,因为他曾经总是理性决断,无心无力的事随手就放下。
      “你怎么了?”她只好这样问。
      白煜收回目光,手指抚上腰际,足音显形。他启唇相问,说的是:“什么时候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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