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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命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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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煜先同钟灵打了声招呼,就走到一茶那边。一茶下意识地退了两步,但看到白煜一幅不紧不慢的样子,她又有些迟疑地停下了。
“是宫外住不惯?借月人很好,你有什么诉求,可以大胆同她说。”
白煜走之前派人查过,一茶是可丽族女子,可丽族虽然没有针对“清白”二字的定义,但一向把婚姻大事看得很重,认为一个女子一生只可择一名良配。若是邀婚被拒,是很严重的声名损失。她母亲尚且在世,如今行踪不定,恐怕正是她受胁迫之处。
一个从头到尾心甘情愿被利用的可怜人罢了,白煜虽无心怜悯,却也无心报复。
一茶始终沉默着,白煜耐心即将告罄:“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要做什么?”
“我想……”
“想说什么便说。”
“留在你身边。”
啪嗒,钟灵的心口有根弦断了。
她赶忙背转身不再看他们二人对话,面向安静无人的水池,她的慌张无处遁形。
原来自己的某些想法,并不是在心里产生的那一刻就会立即意识到的。而是会先好好地找一个角落藏起来,再在某个适合触发的时机,轰然暴露。
想留在你身边……听起来像一个简单的允诺就能实现的事情,对钟灵而言,连承认都需要努力一下。
白煜的声音传到耳畔,他在回答一茶,也像在回答她:“留在我这做什么?你有你的去处。”
一茶慌忙地补充:“我无依无靠,只认识你一个。”
白煜笑了笑,说:“你可以认识我,就可以认识更多。一生之中,最不可避免的就是遇见。不过我不强迫你,要是觉得还不适应这里,你可以暂住宫中,我找人给你安排差事。”
一茶听到有留下的可能,也不管别的了,急急地点着头。
这时候剪烛送茶水来,白煜叫她先把一茶安置到她那里,剪烛就领着一茶走了。
白煜向钟灵走过去,瞧她走神走得专注,随意地挥了挥手:“钟灵?发什么呆。”
钟灵自游神中乍然被唤回,下意识地回答:“怎么了?”
白煜率先走向内殿,边走边说:“进去说吧。”
钟灵“我”了一声,没有我出个所以然,想起来白煜中毒才是头等正事,等入内落座,趁着四下安静,连忙问:“现在可以回答了,什么时候中的毒?”
钟灵听完白煜删删减减的来龙去脉,一个暴脾气没忍住:“一个月以前的事!我没发现的话,你还打算自己瞒多久?”
白煜才打算答复,钟灵又一句冒了出来:“你——就算把我当作朋……”因为方才的想法,钟灵有些心虚,某个清白的词再难脱口而出,她只好用游医身份做伪装,“就看在我好歹是个医者,也该告诉我,让我过来给你看看病吧。”
白煜没料到钟灵反应这么大,有些错愕地说:“我其实……”
再次被打断:“你把自己的命当什么?”
钟灵也不顾什么矜持了,又一把拽起白煜的手腕,并着双指探了探,脸色十分难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七零八落的冷静勉强调动出来,说:“这毒,去不干净,还会随着时间越埋越深。你是不是已经发作过了?”
她说着想起来昨天在白煜这里感受到的不对劲,追问:“不对,昨天,昨天你毒发了是么?”
白煜点了下头:“嗯。”
钟灵沉默。
白煜虽然仍旧处于对钟灵这次情绪的不适应中,但还是努力地做出了解释:“我之前麻烦你太多,想着是个慢性毒。剩下的时间还够我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了,所以没再提。”
钟灵听罢,神情很认真地说:“那从现在!此刻起!这种事——”
能不能早点告诉我?
钟灵突然噤了声,她好像不知道后半句应该怎么说了。她看向从头到尾都十分平静的白煜,好像他真的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随时随地准备着没意思了,就一走了之。
钟灵努力克制了一下怒火,不容商量地说:“这事我不能放任你不管不理。眼睁睁看着你中毒身亡,我这为医者的做不到。”
白煜颔首,恰到好处地识趣让他说出了钟灵想要的回应:“那就不折磨你这个为医者了,你尽力就好,我不求什么,最多求你个无愧于心。”
钟灵要被最后这句噎死,闭上眼再度克制自己,但她又猛地想起来,卿秋说白煜命格很好,一生平顺。
如今这是怎么一回事?
叛徒捣的乱?明明都已经抓到了。虽说岛上生灵的命运往往是浮动的,可也不能这么浮动吧?钟灵第一反应就是去骂卿秋,恰好她一腔郁闷无处发作,一句“我回去想想办法”撂下,就转身离开了宁澜殿。
卿秋正在自己的小院里做家常饭食,香喷喷的味道从炉灶一直飘到了院子里。
有一只鸡在篱笆里头蹿,看到钟灵气冲冲进来,不合时宜地激动了起来。
它时跃时止,翅膀扑棱声灌了钟灵一耳朵。看起来就不怎么牢靠的篱笆有感知似的突然在鸡触着时倒下了。于是它更加欢快地扑棱声冲着钟灵就砸了过去。
钟灵深吸了一口气,忍无可忍地把那鸡定在了原地,使术扔回了户门大开的篱笆圈里。
那鸡看着自由就在眼前,却无论如何动弹不得,眼神中贴切地续满了绝望。
钟灵冷冷地说:“这就是你能力不足了。”然后一把推开了伙房的木门。
卿秋闻声回头,看到了钟灵神色阴郁的脸,说:“又出什么事了?”
钟灵脱口而出:“白煜的命格怎么回事?”
卿秋闻言愣愣地说:“你操心命格做什么,要改行了?做长尊太操劳了?”
钟灵皱了皱眉,说:“你认真点,回答我。”
卿秋见状不对,老老实实地从怀里拿出那个厚厚的归元簿,慢吞吞翻起来。
钟灵问:“你这破书真不能撕么?”
卿秋一边翻一边回答:“这就相当于问你,你的知闻子穗能送出去么,一个效果。”
钟灵:“哦,意思是能撕?”
卿秋下意识地说“对”,只是还没瞟到眼前这一页的名字是什么,名册就被钟灵抢了过去。
卿秋一边反应着钟灵那句话一边扑手去抢名册,两相争夺下咂摸出一个意思来,然后低头看钟灵腰间的知闻。
接着愣怔当场。
“你子穗呢?”
钟灵趁着见当一把抢了过去,回答:“送出去了。”
卿秋看她动手要撕,下意识喊了句“翻到了”,及时让钟灵的目光转移到了当前的纸面——白煜。
钟灵把册子扔回来:“就他,他的命格怎么回事?”
卿秋也没想到这一页真的是钟灵要找的,一边安抚似的说了句“册子你命不该绝”,一边劫后余生地看起了当前这页。
归元簿是施了术的,会根据上一世的评价公平地安排每一个梦境含灵的今生的命格好坏,轻易并不会改动。
一经改动,会注明原因。
白煜的这一页明明白白地写了:“入梦者干涉过多使其运数过佳,于其他生灵极度不公。”
卿秋看完这一句,抬头正巧撞见了钟灵紧锁的眉头。
于是他问:“永生巷的事本与琼楼有关,我便没有提醒太多。上次回琼楼述职,主上也叮嘱要让长尊你自由些,我就又没提醒。你到底帮了他多少忙?这里可是写着‘极度不公’呢!”
钟灵还来不及回答,卿秋又一次问:“足音,送给谁了?”
“其实我是在帮你,长尊,你参与梦境太深,恐怕迟早害了你在意的那个人。”叛徒女子的声音回荡在耳畔。
钟灵想不到这跟自己还有关系,陷入茫然,但还是诚实地承认:“就送他了。永生巷我当然管到底了,那是本职,或许是顺手帮了他,但却是无心的。至于之后,他来找我,帮他的父王治病。”
“他父亲已经病入膏肓,我想起来师父的续心草,就自作主张用了,帮他父亲又撑了几个月。这算他的灾厄吗?”
卿秋了然,回答:“那就可以解释了。”
钟灵:“什么意思?”
卿秋使术把灶炉的火熄灭了,叹了口气,为钟灵解释:“你是入梦者,拥有他所不能的能力。不论你有没有这个意愿,你都很大程度地帮了他。
“每个梦境生灵所受的折难都是有定数的,你在这些事上帮了他,自然要在其他你不能帮的地方找补。如果我没猜错,他现在情况应该很糟糕——好比受了重伤,失去至亲,或者事业遭创。”
卿秋解释完看着钟灵,等待钟灵肯定他的猜测。
但钟灵的反应没有按照他的想法发展。钟灵听他轻描淡写地描述着白煜或许正在经历或许迟早经历的事情,实在有些气绝。
“我或许是帮了他一些,但自己的百姓受难,他不该出手么?自己的父亲遭遇病痛折磨,他不能求助么?我不是这里的长尊,我来这里一趟,我交个朋友,我力所能及地帮一帮他,不能么?
“他现在中的毒深入骨血难以去除,他的亲生父亲才过世不久……你跟我讲,这些都该或不该,是不是也太——”
卿秋接话:“太无情?太冷漠?还是太不近情面?”
钟灵:“难道不是么?”
卿秋耐心地解释:“长尊,三千诸岛有三千诸岛的规矩。即使是主上也要遵守——你说你来二十四岛给他做朋友,可以。你说得那些关于他的故事,也合情合理。可你有没有想过,在你接触不到的任何一个梦境生灵的命格里,都冷冰冰地写着他注定好了的灾厄。”
“如果没有你,白公子的父亲会失去后来的几个月;如果没有你,昌都那些个巷子里的百姓死生也就未卜。命运是一个圈子,你既然不能为每一个困在里头的生灵喊冤,就不该替白公子不平。”
“包括你我在内,我们也有自己的命运。如果笔放在自己的手里,你也就不会来质问我了,你说对吗?”
卿秋把手里的册子合上,又点燃了灶炉的火,继续做起了他的饭。
钟灵喃喃自语:“如果笔在我手里……”
她又想起了什么,急切地走到卿秋身边,追问:“照你的意思,我怎么也掺和进了白煜的命格。那我可不可以,欠他点什么,让你这破本子重新清算清算,好从我这里,抵一下他的灾厄。”
卿秋深深看了她一眼,笑着说:“长尊,对梦境生灵动情,可是很麻烦的。这足音是不是送得过于草率了?”
“你就告诉我行不行?”
卿秋叹口气:“死马当活马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