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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老张家 ...

  •   “你啥时候有个派出所所长的亲舅舅?”废弃工厂的铁门在身后“哐当”关上,张慕泽勾住周逸豪的脖子,笑得一脸促狭。

      周逸豪拍开他的手,笑骂着让他滚,什么派出所所长的亲舅舅,都是唬人的。

      这一遭下来,陆迟没觉得半分快活,反而满脑子都是时默独自承受委屈的心酸。

      第二天清晨,陆迟趴在桌上补觉,昨晚折腾到后半夜,此刻脑袋昏昏沉沉的。

      “你这两天怎么回事?”时默的声音带着几分担忧,“跟没骨头似的,一点精神都没有。”

      陆迟抬起头,眼神还有些迷离,看到时默关切的脸,突然傻笑起来,“没事,就是没睡好,我睡会儿,老师来了你叫我。”说完,又把头埋进臂弯里。

      时默无奈地摇了摇头。

      最后一张模拟试卷整理好,推到陆迟面前,“十月一假期给你放几天假,但作业要按时完成,我回来会检查。”

      陆迟正转着笔,皱着眉问:“你要干嘛去?”

      “我要回村里掰棒子。”

      “我也去。”

      “啊?”时默愣住了,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

      “啊个屁,帮你干活还不乐意?”

      时默还是犹豫:“这……不好吧?”

      “有啥不好的?又不要你工钱,免费的苦力。”

      时默没立刻答应,而是说得回家跟张叔商量一下。

      晚上,时默跟张叔说起想带陆迟回村里帮忙的事。

      “愿意去就去呗,你的朋友,你说了算。”

      班车在土路上颠簸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地方了。

      张磊拎着给长辈带的烟酒和礼品,周丽敏挽着他的胳膊,时默和陆迟跟在后面。

      刚走到院里,就听见院里传来尖酸的声音:

      “哟,还知道回来,领了新媳妇回来也不说先带回家让老人瞅瞅,听说还带了个免费的儿子回来,这是捡着宝了?”

      说话的是张磊的堂弟张涛,平时就爱嚼舌根。

      这话一出,空气瞬间僵住。

      周丽敏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时默也低下头,连张磊的脸色都沉了下来。

      “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张磊没理他,拎着东西进屋。

      老爷子穿着蓝布褂子叼着烟袋从屋里出来,烟杆上的铜锅泛着包浆,正是张磊的亲叔伯张建业。

      他上下打量了周丽敏一番,眼神里带着审视,却没什么恶意:“你就是磊子新找的媳妇?”

      “二叔好,我叫周丽敏。”周丽敏连忙点头问好,脸颊微微泛红,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张建业点点头,嘴角露出点笑意:“长得倒是俊俏,人看着也踏实,磊子这次没瞎眼。”

      时默也叫了声“二爷”。

      张建业跟张磊的父亲张建华是亲兄弟。

      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攥着紧巴巴的日子,老张家更是指着几亩薄田过日子,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几个钱。村里的孩子大多没读过书或者读完小学就回家帮衬农活,能读上初中的都算稀罕,更别说考大学。

      家里条件实在差,供两个孩子读书根本不现实。老两口夜里在煤油灯底下翻来覆去地琢磨,最后还是张建业自己红着眼眶说:“让我哥读书吧,他成绩好,肯定有出息,以后带着全家过好日子。”

      从那以后,张建业就扛起了家里的农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哥哥身上;张建华也没让人失望,起早贪黑地啃书本,油灯熬干了一盏又一盏,终于在二十岁那年,考上了大学。

      那是村里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消息传出来的时候,老张家的门槛都快被道喜的乡亲们踏平了。

      张建华大学毕业那年,选择回到故乡,正好赶上县里银行招人,他凭着过硬的成绩和踏实的性子,顺利进了银行工作。

      张建华也没忘了家里,每个月发了工资,先寄一半回村里,还时常接张建业和老两口去县里住,给弟弟买新衣服,给父母买补身体的东西,日子眼看着就要好起来。

      可谁也没料到,命运会这么狠心,在张磊十五岁那年的冬天,张建华带着妻子去邻县办事,回程的路上跟一辆闯红灯的小汽车撞了。

      那时候能开上小汽车的,不是县里的干部就是有钱的个体户,哪是普通老百姓能惹得起的。事故责任明明在对方,可最后也只赔了几千块钱,对方就凭着关系不了了之了。

      老两口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夜之间就垮了,没撑到半年就先后走了。张建业抱着还在念初中的张磊,在哥哥的灵前哭红了眼,攥着他的手说:“别怕,二叔砸锅卖铁也会供你读书,让你跟你爸一样有出息。”

      可张磊那时候正是叛逆又敏感的年纪,父母突然离世的打击让他变得沉默寡言,偷偷拿了父母留下的那笔赔偿金,趁着夜里就离开了老家,一走就是十几年。

      这些年,张磊确实没惹出什么祸端,却也没如张建华那样出人头地。

      在南方的工厂里拧过螺丝,在工地里搬过砖,在餐馆里端过盘子,干的都是最苦最累的活,挣的都是血汗钱。有过一个女人,没扯证,也没告诉家里,稀里糊涂过了几年,后来也跑了。

      张建业的儿子叫张涛,比张磊小两岁,打小就守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过日子,性子里带着点固执和算计。

      自从张建华去世后,他就一直惦记着张建华在县里的那套楼房。在他眼里,张磊走了十几年,跟老张家早就没关系了,那房子就该归他这个亲侄子。

      可张建业死活不同意,每次张涛提起来,他都吹胡子瞪眼:“那是你大伯的房子,是留给磊子的,你想都别想!磊子要是回来,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我怎么对得起你大伯?”

      就因为这房子的事,张涛跟张建业的关系越来越僵,平时除了吃饭几乎不说话,对张磊更是记恨在心。

      有时候乡亲们在村里议论张磊,张涛还会阴阳怪气地插一句:“跑了十几年,现在回来有啥用?还不是干苦力的命,白瞎了他爸当年的本事。”

      张建业知道儿子的心思,却也没辙,只能在心里盼着张磊能早点回来,盼着这破碎的家能早点团聚。

      直到去年,他才带着攒下的一点钱回了丰县,又找了现在的周丽敏搭伙过日子,这才算安稳下来。

      不大的灶台边摆了满满当当一桌子菜,油香混着肉香飘出老远,赶上过年时的排场了。

      “快坐快坐,先吃饭,咱们一家人都多久没在一块吃饭了。”张建业笑着招呼周丽敏,又给时默和陆迟递筷子,眼神落在张磊身上时,总带着藏不住的疼惜。

      前一天傍晚张建业特意叮嘱,让张涛去山上逮只野鸡或野兔,说张磊要带着新媳妇回来,得好好招待。

      天还没亮透,张涛叼着烟,手里攥着根削尖的木棍,骂骂咧咧地在灌木丛里钻来钻去。

      这趟差事让他憋了满肚子火,脚下踢飞块石子,嘴里嘟囔着:“不回来还好,一回来还得我伺候,真他娘的事多。”

      折腾到天大亮,张涛左手拎着野鸡右手提着兔子下了山。刚进院就被张建业催着去宰了。

      张涛媳妇王秀也是大清早搭邻居的摩托去镇上买了菜回来,忙活一上午了。

      可筷子刚动了没两圈,桌上的气氛就冷了下来。

      王秀端着碗给众人盛饭,手刚碰到张涛的碗沿,就被他狠狠瞪了一眼:“磨磨蹭蹭的,盛个饭都这么慢!”

      王秀没说话低着头继续盛饭,刚想往张磊那边递,又被他吼了回去:“眼瞎啊?没看见酒没了?不会去拿瓶新的?”

      旁边的女儿起身去拿了瓶酒给他,张涛反手就拍开孩子的手:“跟你妈一样墨迹,以后嫁人了就这样伺候婆家?”

      “你给我消停会儿!”张建业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脸色沉了下来,“吃饭呢,瞎嚷嚷什么?”

      张涛撇了撇嘴,眼睛却瞟向了坐在对面的时默,语气里带着股阴阳怪气:“多大了?现在干啥活呢?一个月能拿回家几个钱?”

      时默被他问得一愣,刚想开口,张磊就先接了话:“小默才十七,还在念高中,不着急挣钱。”

      “念高中?”张涛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噗”地笑出了声,转头对着张磊嘲讽道,“你是不是脑子让驴踢了?他又不是你亲儿子,你供他读书干啥?白费那钱!”

      “你给我闭嘴!”张建业气得猛地一拍桌子,筷子都震得跳了起来,手指着张涛的鼻子,“人家的事轮得到你在这说三道四?”

      “我闭嘴?”张涛也来了火气,“爸,你搞清楚!我才是你亲生儿子!你倒好,什么好的都想着他!”他往前凑了凑,眼神死死盯着张磊,语气更尖酸了,“怎么?自己没本事,这辈子估计也没啥指望了,就想让这野小子读书光宗耀祖?我告诉你,别做梦了!他不是你的种,就算将来有出息,光的也不是你的宗,耀的也不是老张家的祖!能不能给你养老还另说呢。”

      张磊攥紧拳头,胸口剧烈起伏着,就要站起来发作。周丽敏眼疾手快,悄悄在桌下按住他的胳膊,轻轻摇了摇头,又对着他递了个眼神,别让二叔难堪。

      张磊咬着牙,硬生生把火气压了回去,脸色却铁青得吓人。

      坐在时默旁边的陆迟早就按捺不住了,他知道自己是外人,按辈分还得叫张涛一声“叔”,没资格插嘴他们的家事,可看着张涛那样子,听着那些刻薄的话,他心里的火就蹭蹭往上冒,恨不得一拳砸在张涛脸上。

      就在他要起身的瞬间,时默突然轻轻握住了他的手。陆迟愣了一下,转头看向时默,少年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点恳求,还有一丝不想让他卷入纷争的隐忍。

      那只手小小的,却带着坚定的力道,像在安抚,又像在阻拦。

      他反手握紧时默的手,用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无声地告诉他“我在”。

      “你还有完没完?”张建业气得胸口起伏,抓起桌上的空碗就往地上摔,“哐当”一声脆响,瓷片溅得到处都是,“不吃你就给我滚出去。”

      “我滚?”张涛被张建业那句“滚出去”彻底激红了眼,手指猛地指向张磊,“爸,你搞搞清楚!该滚的是他吧!”

      “我娘对他不薄吧,当亲儿子疼,全村人可都看在眼里。对他掏心掏肺的好,结果呢?我娘前年走的时候,他连个影子都没回来!”

      他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张磊脸上:“哦,回来?他回来个屁!这十几年,他给家里写过一封信吗?打过一个电话吗?我娘病重那阵子,天天躺在炕上念叨他,问‘磊子啥时候回来啊’,我都没法跟她老人家说‘我不知道’!后来我娘走了,办丧事的时候,我连报丧都不知道往哪报。他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眼里还有这个家,还有我娘这个二婶吗?”

      “外面混不下去知道回来了,想起你这个二叔了。”张涛越说越激动,抓起桌角的空酒瓶,“砰”地砸在地上,玻璃碴子崩得四处都是,“他就是个白眼狼!忘恩负义的东西!”

      张磊僵在原地,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张涛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

      张涛说的,全是事实,是他这辈子都没法弥补的亏欠。

      当年他揣着父母留下的赔偿金跑路时,才十五六岁,满脑子都是“出人头地”的念头,觉得二叔那句“砸锅卖铁供你读书”太窝囊。

      以为凭着自己的力气和心气,总能在外面闯出名堂,到时候风风光光地回村,给二叔二婶长脸。

      可现实狠狠给了他一巴掌:在南方的工厂里,他每天要拧十几个小时的螺丝,手指磨得全是茧子;在工地上搬砖,夏天顶着四十度的高温,汗流得能浇透衣服;最难的时候,他连个馒头都舍不得买,只能靠喝自来水填肚子。

      十几年折腾下来,他没混出任何名堂,反倒落了一身的伤,成了张涛嘴里“干苦力的命”。

      更让他愧疚的是二婶的事。

      他这十几年很少跟村里联系,去年偶然遇到一个同村的老乡,才知道二婶已经走了两年了。

      当时他在工地的工棚里,蹲在地上哭了整整一夜,他连二婶最后一面都没见上,连一炷香都没来得及烧。

      他不是不想回来,是不敢。他怕面对二叔失望的眼神,怕面对二婶的坟茔,更怕承认自己这十几年的“闯荡”,不过是一场笑话。

      张建业厉声打断:“够了!你们兄弟俩一见面就吵,能不能消停一会,平白无故让外人看笑话。”

      张建业看向张磊的眼神里,有失望,却更多的是心疼:“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二婶这辈子最疼的就是你,她要是活着,也不会怪你。过两天中秋,你去她坟前烧柱香,多跟她说说话。”

      “知道了。”

      满桌的好菜还冒着热气,却没人再有胃口。张建业叹了口气,拿起筷子给张磊夹了块野鸡肉:“吃饭,待会菜凉了。”

      张建业心里又气又涩。

      小时候这兄弟俩亲着呢,怎么就闹到这个地步。

      他端起桌上的酒杯,抿了一口白酒,辣得喉咙发疼,却也只能在心里叹气:这老张家的日子,啥时候才能真正安稳下来啊。

      张磊扛着磨得发亮的镰刀走在最前面,回头看见跟在身后的张建业,脚步顿了顿,又劝:“二叔,您在家歇着吧,这地里的活我们几个干就行。”

      张建业往干裂的手心里啐了口唾沫,搓出沙沙的声响,戴上那副磨破洞的旧手套:“歇啥歇?我跟这地打了一辈子交道,你们干活我不放心,得盯着点,别让你们把好玉米秆糟蹋了。”

      张磊知道二叔的脾气,也不再劝。

      几人很快分工明确:张磊、张涛和陆迟拿着镰刀,在玉米地的最前面开道,刀刃划过秸秆的“咔嚓”声此起彼伏,放倒的秸秆整整齐齐堆在一旁。

      周丽敏和王秀坐在秸秆上,指尖飞快地剥开玉米皮。

      张建业蹲在中间,捡起掉落的玉米棒,嘴里念叨着“今年雨水匀,穗子比去年实诚”。

      张敏敏抱着几个印着化肥广告的蛇皮袋子走过来,把袋子往时默脚边一放,小声说“装这里面”。

      老张家家底薄,买不起拖拉机,院里只有辆张涛前年从废品站淘回来的三蹦子,车身锈迹斑斑,发动起来“突突突”地响,像随时会散架。

      等袋子装得差不多,陆迟率先弯腰扛起两袋,袋子压得他肩膀微微下沉,布料勒进肉里,他却眉头都没皱,大步流星地往地头走。

      一趟趟往返下来,额角的汗珠子顺着下颌线往下滚,砸在滚烫的土地上。

      “热死了。”陆迟把又一袋玉米扔上三蹦子,扯着衣领往里面扇风。

      几趟下来,陆迟热得实在受不住,干脆把外套往玉米堆上一扔,只穿着件黑色坎肩干活。

      汗水把坎肩浸得湿透,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少年紧实的肩线和腰腹轮廓,阳光下连皮肤的肌理都看得清清楚楚。

      时默看在眼里,皱着眉头走过去,捡起他的外套递给他:“把衣服穿上。”

      “不穿,热死了。”陆迟扯了扯领口,露出锁骨上的汗珠,语气里满是不耐。

      “热也得穿。”时默的眉头皱得更紧,眼神往不远处正低头扒棒子的张敏敏那边扫了扫,声音压低了些,“还有敏敏这个大姑娘呢,你光穿个坎肩晃来晃去,像话吗。”

      陆迟往张敏敏那边瞥了眼,满不在乎地犟嘴:“有啥不像话的?夏天的时候,村里哪个大老爷们不是光膀子干活?也没见谁说道啥。”他说着还想扯坎肩,却被时默一把按住了手。

      “让你穿你就穿,哪那么多废话。”时默的语气硬了些,眼神里带着点不容置疑的认真。

      陆迟被他怼得噎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抓过外套往身上套,拉链拉到一半就懒得动了,敞着怀嘟囔:“真事儿多,热死我了算谁的。”

      时默看着他别扭的样子,嘴角悄悄勾了勾,故意慢悠悠地开口:“你知道为啥只有公孔雀会开屏吗?”

      陆迟正扯着衣领往里面扇风,随口反问:“为啥?吃饱了撑的。”

      “求偶啊。”时默说得一本正经,眼神却带着点狡黠,往他敞开的衣领瞥了眼,“公孔雀开屏是为了吸引母孔雀,你这大夏天脱衣服露肩膀,跟开屏炫技有啥区别?”

      “嘿!你这小子是不是故意埋汰我?”陆迟一下子急了,伸手就去挠时默的腰,“我就是热得难受脱个衣服,咋就扯到求偶上了?你才求偶呢!”

      时默笑着躲开,往玉米堆后面退了两步:“谁埋汰你了?我说的是实话。赶紧把拉链拉上,别真成了‘开屏的孔雀’让人笑话。”

      陆迟撇撇嘴,终究还是不情不愿地拉上了拉链,心里却琢磨着时默的话。

      求偶?

      他看了眼不远处的时默,少年正弯腰装玉米,阳光落在他的发梢,连侧脸的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日头渐渐西斜,时默装完最后一袋玉米,今天的活算完了。直起身捶了捶腰,陆迟都看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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