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虞河暗流 ...

  •   崇祯十六年春夜,鱼河水声潺潺,裹着两岸草木初萌的湿气,在月色下蜿蜒流淌。一片临河的平坦空地上,人影寥落,只远处山峦巨影匍匐,沉默地刺入墨蓝天幕。

      箫声幽咽,破开夜的宁寂,缠绕着水汽,散入微寒的风里。

      裴江离倚着一株老柳,墨色常服几乎融进树影,唯手中一管玉箫泛着清冷光泽。曲调在他唇边断续,不成名曲,只是信手拈来的零落音阶,敲着这无边夜色。五年军旅,血火里滚出来的杀伐气,似乎也在这片刻闲暇里,被水声箫韵稍稍洗淡了些许。

      箫音稍顿。

      他未回头,扶在箫身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一紧,另一只手已缓而沉地按上了腰间的刀柄。利刃在鞘中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噌鸣,蓄势待发。

      身后,女子嗓音清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怯然与哀婉:“郎君吹的是什么曲子?”

      他转身。一个白衣少女立在几步开外,月色将她浑身照得皎洁,白发如银瀑倾泻,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唯有一双杏眼,亮得惊人,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这等隐蔽地界,此时辰,突兀地冒出这么个人物,由不得他不起疑,更何况这里是朔风军的驻扎点!

      他收回玉箫,目光如冷电扫过她周身,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方才吹箫时的闲散:“你是何人?”

      少女似乎被他这冷硬突兀的问话惊了一下,纤细手指微微张开又立刻蜷缩,细声答:“小女名白芷,无姓,今年十七,是这虞河中游虞河村一普通百姓家的女儿。本不该贸然打扰郎君,实在是夜深人静,想到亲人双双过世,心中伤心难耐……想到这林子平日无人,是个难寻的清静之地,便来了。阿娘生前也爱吹箫,是故……”她垂下眼睫,姿态谦卑,“扰了郎君清静,实在抱歉。”

      裴江离审视她片刻,面上寒意稍敛,只淡淡道:“此曲名为《瑟调曲》。夜深露重,姑娘在此地恐怕不安全,不如早些归家。”

      “多谢郎君提醒。”女子福了一礼,转身款款离去,白衣很快没入林边暗影,消失不见。

      待那身影彻底不见,裴江离才对着侧后方一株高大杨树的浓密树冠漠然开口:“云枫,去查。必要时,格杀勿论,消息不得外泄。”

      树冠极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再无声息。

      ……

      白芷知道定会有人跟踪她,便径直回了虞河村东南角的小茅草屋里——加起来大约有十年,她都和母亲住在这个无人注意的角落里。

      直过了三天,盯梢的人才渐渐散去。

      白芷出了一趟远门……

      书房里的灵犀香散发着清冷的香气。,桃花木案前站着的年轻男人衣着深色长袍,黄色图腾点缀期间,微卷的长发顺着他微微向内凹陷的面颊自然垂下,深邃如洞穴般的眼睛看着案前正说话的女子,此人正是望朝皇帝拓跋睿。

      “毒已下过了。此毒除了我无人能解,只要把我医仙的名号打出去,他的手下一定会来找我。等情报得的差不多了,就把他给杀了。届时攻入大梁朝将畅通无阻。”

      女子一双杏眼微微扇动,正是白芷。

      “我说了不要动裴江离!”

      书房的门被一个身着一袭红衣、模样与拓跋睿有八分相像的女子猛地踹开。拓跋玥来势汹汹,一巴掌要打在白芷脸上。

      白芷眼睛眨都没眨,一拳隔开了。

      她是有武功的。

      白芷借力将拓跋玥推倒在地,俯身捏着她的下巴恶狠狠地说:“你算个什么东西,若不是我外祖与我母亲,你和你们的整个望朝早就成了废墟和废墟里被野狗吃干抹净的白骨头了。你敢跟我耀武扬威,也得先想想你和你的这位皇兄有没有这个权利和本事。”

      “人我要杀便杀,再跟我大呼小叫扰我清静,连你我也杀了。”

      说完她头也没回地出去了。

      拓跋睿扶起地上的拓跋玥,道:“你跟她较什么劲儿,不会真以为你能斗得过她吧?好男儿我们大望朝多的是,何必在裴江离这一棵树上吊死?”

      ……

      约莫十日后,翊麾将军府。

      寝殿内气氛凝重,药石气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腥味,压得人喘不过气。裴江离昏躺在榻上,唇色泛着诡异的紫黑,牙关紧咬,额角渗出细密冷汗,即便在昏迷中,眉宇依旧拧得死紧。

      云枫并几名亲卫焦灼地守在榻前,盯着方才被请来的白衣少女——白芷。

      她正俯身探看裴江离的状况,指尖搭在他腕脉上,神色专注冷静,那头白发在室内昏沉的光线下,流转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微光。

      片刻,她收回手,声音没有半点起伏:“毒性攻心。我要施针,先将他上衣褪去,露出后背。”

      几人面面相觑,略有迟疑。军中虽不讲究太多男女大防,但将军赤身露体于一女子面前……

      白芷抬眼,目光清凌凌扫过他们:“要么照做,要么,去另请高明。”她顿了顿,补上一句,“快点!”

      白芷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么紧要的关头这群人还能如此犹豫。

      蠢材。

      云枫一咬牙,挥手令人上前,小心翼翼地扶起裴江离,解带宽衣。

      衣衫褪至腰际,露出男人宽阔的脊背。古铜色的皮肤上,新旧伤疤纵横交错,狰狞盘踞,每一道都诉说着沙场残酷,偏生骨架生得极好,肌理线条流畅如奔腾山峦,蕴含着近乎野性的力量。此刻,这强悍的躯体却微微痉挛着,透出濒危的虚弱。

      白芷凝目在那片背脊上,取金针的指尖极细微地顿了一瞬,快得无人察觉。她深吸一口气,眸中所有情绪褪尽,只剩医者的冷定。

      尖细的金针依次刺入大椎、身柱、神道、灵台……穴位精准,深浅得宜。她下针极稳极快,指尖偶尔掠过滚烫的皮肤,感受到其下奔流的毒血与挣扎的生机。

      室内只闻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响,以及金针破开皮肉的极细微的嗤声。两个时辰在沉寂中缓慢流淌而过。

      当日头西斜,橘红色的暖光透过窗棂,恰好洒在榻前时,裴江离喉间发出一声极压抑的呻吟,眼睫颤动,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

      意识先于视线回笼,剧痛与无力感如潮水般席卷四肢百骸。他模糊的视野逐渐聚焦,最先看清的,是趴在榻边小几上的一个身影。

      落日余晖温柔地镀在那人侧脸上,勾勒出流畅的下颌线条,皮肤白得近乎透明,长睫垂落,投下小片阴影。是那个叫白芷的女大夫,睡着了。暖光软化了她醒时那份疏离的冷清,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柔和与……脆弱。

      裴江离眸光微动,压下胸腔间翻涌的血气,试图悄无声息地撑起身。

      然而他刚一动弹,臂弯尚未用力,那小几旁趴伏的身影微微挪动,缓缓直起身子。

      四目相对。

      她眼中全无刚醒时的迷蒙,清亮锐利,声音冷澈,打破一室暖晖:

      “将军想去何处?”

      不等他回应,她已伸手从旁端过一只一直温着的药碗,递到他唇边。漆黑的药汁晃荡,散发出浓郁苦涩的气味,几乎盖过了那丝血腥。

      她看着他,忽然嫣然一笑,那笑意却未抵达眼底,反而透出一丝微不可查的戏谑:
      “先把这药喝了。”

      碗沿触及他干裂的下唇,药气扑面而来。

      “怎么是你?”

      裴江离的声音沙哑干涩,目光却锐利如初,紧紧锁住床前的白发少女。那夜鱼河畔的偶遇瞬间浮现在脑海——

      月色下的白衣,那双过于明亮的杏眼,以及云枫报回的调查结果:母亲出身官宦,年轻时和一清贫书生私奔后有了她,不过两年,那书生便不知所踪了。后她母女二人来到这人烟寂寥的虞河村,数年前其母亲病逝,其外祖魏崇渊也因一庄贪墨案而家破人亡……

      一切都太过清晰,又太过巧合。

      “回将军,”白芷微微垂眸,姿态恭顺,声音却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小女略通岐黄之术。将军突发急症,宫中太医皆束手无策。云枫侍卫忧心将军安危,广寻民间良医,听闻小女或能解些疑难杂症,便将小女请来了。”

      “急症?”裴江离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试图运转内力,却只感到经脉滞涩,丹田空荡,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感攫住了他。

      “是毒。”白芷抬起眼,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坦然道,“将军所中之毒,名为‘离人散’。”

      “离人散?”裴江离蹙眉,他从未听过此毒名目。

      “此毒诡谲,初时如染风寒,令人倦怠乏力,继而会有一段看似痊愈的假象。”白芷解释着,声音清晰冷静,“实则毒性已悄然深入,待再次发作,便如洪涛决堤,呕血伤脉,凶险万分。将军如今,便是到了这最后关头。”

      她顿了顿,补充道:“此毒罕见,小女亦是因母亲体弱,早年曾遍寻偏方,偶从一云游异人处听得此毒之名与解法,方才侥幸识得。”

      说着,她端过一旁温着的药碗,浓黑的药汁散发出奇异的苦涩气味。“将军刚施过针,气血未稳,肢体乏力实属正常。请用药。”

      裴江离试图抬起手臂,却发现连指尖都难以自如控制。他看着她递到唇边的药匙,眼神晦暗不明。

      白芷似是看出他的疑虑,语气平淡无波:“医者眼中,只有病症,并无男女之别。将军性命攸关,还请暂且抛开俗念。”

      她的理由无懈可击,姿态更是坦荡得近乎冷漠。裴江离沉默一瞬,终是张口咽下了那勺药汁。药味极苦,却带着一股奇异的回甘,滑入喉中,似乎真的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抚平了脏腑间的灼痛。

      一勺接一勺,室内只余瓷匙轻碰碗沿的细微声响。

      待碗底将尽,白芷方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公事公办:“将军,离人散之毒非一次可解。毒性每一次反复,路径皆有细微不同,需得时刻观察脉象气色,随时调整针石方剂,差之毫厘便可能前功尽弃,甚至……加速毒发。”

      她放下药碗,目光沉静地看向他:“为保万全,在小女为将军彻底清毒之前,须得留驻府中,就近照料。下一次毒发或许在深夜,或许在凌晨,无人可预料,但小女必须在场。”

      裴江离靠在枕上,呼吸仍有些沉重。他看着她,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裡没有丝毫闪躲,只有一种医者对病情的绝对专注,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执拗的坚持。

      留下她?一个来历不明、却偏偏能解他奇毒的女子?风险不言而喻。

      不留下她?下一次毒发……云枫寻遍名医的结果已经摆在那里,大业未成,他还不能死。

      权衡只在刹那。

      “好。”他吐出这个字,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定,“既然如此,便有劳白大夫暂居府中‘凝徽馆’,以便随时诊治。云枫——”

      一直守在门外的云枫立刻应声而入。

      “吩咐人将凝徽馆收拾出来供白大夫暂居,一应所需,务必周全。”裴江离吩咐道,目光却未曾离开白芷,“白大夫需要什么药材器械,尽管开口,府中若没有,立刻派人去寻。”

      凝徽馆,那是离他主院最远的一处客院。

      白芷面色无波,仿佛并未听出这安排背后的疏离与监视,只微微屈膝:“谢将军。小女这就去准备后续治疗所需之物。将军刚醒,还需静养,切勿劳神。”

      说罢,她干脆利落地收拾好药箱,随着云枫退了出去,白衣拂过门槛,没有半分留恋。

      寝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浓郁的苦药味和裴江离逐渐沉重的呼吸声。他闭上眼,指尖在锦被下微微蜷缩。

      离人散……白芷……

      那夜鱼河畔的箫声,似乎还缠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冽的异香。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虞河暗流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