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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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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的弯月渐悬天幕,洒落一地银辉。为了隐藏身影,再度值守的顾青瑶和陆瑾阳没有点灯或取出火折子照明,只借着街市的灯火辨物。
忽然,张家门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一道人影溜了出来,正是张元。他回头张望片刻,快步朝花街方向走去。
「他走了。」陆瑾阳低声道。
顾青瑶颔首,目送张元的背影远去,她站起身应道:「等陶夭回来,一起进去。」
「进去?张元走了?」陶夭的声音忽然传入耳中。
顾青瑶侧首一看,发现陶夭不知何时已悄立身侧。见她面露疑色,陶夭俏皮一笑,解释:「哎呀,我嗖地一下就过来了,你没察觉正常啦。」她招呼两人:「走喽!」
陶夭率先闪身跃进墙内,顾青瑶正欲把巷子的杂物堆到墙边,垫脚爬墙,却被陆瑾阳拦下。
「我带妳进去?」他伸长手臂,悬在她腰后寸许。
顾青瑶顿了顿,轻声说:「好,多谢。」
陆瑾阳嘴角微扬,漂亮的桃花眼弯弯的,犹如夜空中的月牙。他手臂一揽,结实的臂弯扣在少女腰间。
「走。」
他足尖轻点,携她腾空而起。顾青瑶只觉身体一轻,眼前景物飞速掠过,转瞬间已脚踏实地,稳稳落在院中,面前是叉腰的陶夭。
「我们分头行事,你俩搜东边,我搜西边。」她摊开手,一片桃花瓣出现在手心,「发现镜子后,就把花瓣撕了。若是我发现的话,花瓣自会粉碎,届时在此会合。」
「好,妳自己要小心。」顾青瑶接过它,将花瓣仔细卡在檀木手串与腕间。
「嗯嗯,你俩也是。」说罢化作一道粉色流光掠向西厢。
东厢廊下,陆瑾阳以剑鞘轻推开雕花木门。屋内弥漫着沈香味,月光透过窗纸,在青砖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这里显然是张元的居所。东厢首间,紧邻正房,处处彰显著独子的地位。陆瑾阳手中的火折子嚓地亮起,昏黄的光晕里,可见外间摆著文房四宝,内室垂着青纱帐幔。看似寻常。
「我去内室。」他低声道。顾青瑶点头,燃亮自己的火折开始勘查外间。
陆瑾阳举着火折子,脚落无声,锐利的眼神扫过所经之地每一处,不错过一丝一毫。
张元房间与寻常男子居所并无二致,物品摆放尚算整齐,唯多见随手搁置的物件。
倏然,他脚步一顿。转头望向右侧——那里的案上正摆放了一面铜镜,它与百姓常用的镜子没什么不同,因为是天宁产物,镜架的雕刻比其他地方的更精致。
但这是他目之所及,唯一一面镜子。
他走近镜前,俯身端详斜放的铜色镜面。不知不觉中,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慢慢失去光亮,镜面突兀地如湖水般泛起涟漪,一道模糊的影子慢慢浮现上水面。
叮咛咛——
被系在腰间的三清铃发出清脆的声音,在只有窸窸窣窣的活动声响的房间中格外清晰。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同时,陆瑾阳桃花眼中重焕光彩。
神智清明之际,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顾青瑶写满忧色的面容,而一直握剑的手背上传来温暖触感。
「是这面镜子,对吗?」顾青瑶睨了一眼挡在背后的铜镜。
陆瑾阳闭眼定了定神,随后睁眼道:「我不确定,但变故确实在我始于凝视它。」
顾青瑶搭在他手背上的手转而按在他的腕脉处,目光细细巡过他面容。片刻后收手,取过他手中长剑,半扶半引将他带至椅前坐下,置剑于侧。
「你先缓和一会,方才你的魂魄险些被摄。」言毕突然与他十指相扣,将稀薄灵力渡入些许,安抚他震荡的魂魄。
陌生而柔软的指缝严丝合缝地嵌进他的指间,让他不禁一怔。他垂眸看着两人交叠的手,睫毛在火光中投下细密的阴影,常年情绪不真正外露的桃花眼里闪过一丝罕见的错愕,瞳孔不自觉地扩大,喉结上下滚动,却没能说出半个字。
当灵力顺着相扣的指间流窜而入时,陆瑾阳只觉恍若泡在温泉之中,不单是身体、经脉,竟似直抵灵魂深处。
「我过去看看那镜子。」顾青瑶莞尔一笑,走近铜镜。
直到顾青瑶主动松手去查看铜镜,陆瑾阳方如梦初醒,他无意识地摩挲着残留余温的指尖,目光随在少女而动。火折子的光晕里,他耳尖那抹薄红久久未褪。
顾青瑶同样俯身端详着那面铜镜,不过几息,她感觉到手腕处的檀木手串微微发烫,而镜面泛起涟漪。她迅速往后退,快步走回陆瑾阳身旁,一边盖灭火折子,一边撕开桃花瓣。
「快走,是它。我们不能被镜中的张元发现,打草惊蛇。」
见她神色有异正要上前询问的陆瑾阳,被她拉住手臂向外行去。
「好。」
陆瑾阳收起火折,反客为主,再度揽住她纤细腰肢,足尖轻点,迅如流星掠至集合处——陶夭早已等候在此。
「出去再说。」陆瑾阳脚步不停,与陶夭擦肩而过时,低声疾道。
坐在霓雨身旁的陶夭晃了晃垂在床沿的腿,得意道:「就这样找到那镜妖本体啦!」
「就在他房间啊。」霓雨对此不算意外,随即提起计划:「对了,我琢磨过后,发现我还是得亲自见见那块镜,我负青破镜,楚大哥负责引魂,你们三哥就阻挡张元的反击和毁镜。」
「阿玖,你已习成了?」陆瑾阳探究地望向楚雅芙。
没想到不到一日光阴,楚雅芙不仅修练出灵力,更掌握了引魂之术。
他不由想到幼时的阿玖。
八岁那年,外祖父接他出宫游玩,途经百里村,正遇前夜遭烈火焚尽的村落。
「外祖父,这里……」
目光所及之处,万物皆被覆上一层厚厚的灰烬,彷佛上天为这场惨剧撒下的纸钱。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甜腥气与雨后的腥味。
几具焦尸保持奔逃的姿态凝固在灰烬中,碳化的手臂直指村口方向。一具妇人的尸骸蜷缩在井边,怀中紧抱着个焦黑的小小身影,两具尸体早已熔铸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戚洋脸色凝重,目光扫过村中的每一处。他感受到孙儿的害怕后,更用力地握紧他的手,却没有阻挡孩童好奇的视线。
早在发觉此处的不对劲时,他就已遣人到最近的城镇报官。
忽然,微不可听的动静送至耳中。身负大将军之名,且在战场征战多年的戚洋自然不会将其误听为风声或草木窸窣。
他牵着孙儿踏进村中,循声而去。
焦黑的断墙后,传来细微的窸窣声。
一个浑身沾满烟灰的男孩从废墟中钻出。他的眼睛大而空洞,满脸泪痕,彷佛还没从惊恐中回神,只是机械地在一片焦土中拖拉着什么——那是一具焦尸,隐约能辨别出是位男子。
「孩子,需要帮忙吗?」戚洋柔声问道,唯恐惊扰了他。
男孩抬起头,无神的眼珠动了动,「我爹娘,我找到了。」他的声音十分沙哑。
陆瑾阳永远记得那双眼睛——那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眼神,里面盛满了破碎的星辰和过早到来的绝望。
在皇宫中锦衣玉食长大,未曾真正接触现实残酷的陆瑾阳,仍存有孩童的天真和无畏。他松开戚洋的手,好奇地瞧瞧男孩用尽全身力气拖动父亲的动作,又瞧瞧他旁边地上的妇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芙,楚雅芙。」男孩没有停下动作,木然回答。
戚洋无言看着两人的互动,垂在身侧的手暗自运转内力,帮助楚雅芙拉动父亲。
陆瑾阳抬起手,手指在下巴点了点,笑道:「我帮你!」不待楚雅芙答应,陆瑾阳便上前接过一只手臂,协力把尸体往旁边稍微空旷点的地方拖去。
楚雅芙不发一言,也没有看他一眼,仅沉默地与这陌生公子哥一同挪动父亲。
戚洋注视着两个小孩的行动,没有插手,只暗自助他们一臂之力。等到他们成功后,才再度开口道:「阿芙,我们一起为楚老爷和楚夫人安葬吧。」
男孩的目光落在父母身上,点了点头。
他把父母藏在地下的钱取出,带在身上。随后,戚洋带着楚雅芙,陆瑾阳独乘乘一匹马,往城中去。刚到城门就遇到被派派遣回去的人,戚洋与其交流几句后,继续往棺材铺去。
等他们重返百里村,村中已聚了不少官府与将军府的人。官府的人在调查案件,将军府众人则在一处空地掘坑准备安葬村民。
与官府交涉完、给楚雅芙父母安葬好,天上的太阳早已被月亮取代。戚洋和陆瑾阳静立男孩背后,看他为父母烧纸钱,而他们四周将军府人手仍在忙碌掩埋。
黑夜里,男孩苍白的脸蛋被火光照亮,他脸上脏兮兮的,早就把初见时的泪痕覆盖掉,自相遇以来,他不曾哭泣,只默默做事,除必要言语外始终沉默。
「谢谢。」
嘶哑干涩的声音传来,纵是身经百战,早已看惯生死的戚大将军亦流露出不忍。七岁稚童,无亲无财无家,他该何去何从呢?
正当此时,陆瑾阳忽然开口:「你要跟我走吗?」
戚洋惊讶地看向他的外孙。楚雅芙顿了顿,把手里最后的纸钱投入火堆,回身朝陆瑾阳看去。
身穿橘红华服的男孩站在火光映照处,笑眼盈盈,眸中似有星辰闪烁,微歪着头等待回应。
楚雅芙回首,将父母简陋的木碑一寸寸刻入眼底,垂在身侧的手紧攥衣角,而后坚定转身。
「好。」
外祖父未反对他的提议,反而相助将楚雅芙带回将军府,安排入侍卫训场生活。陆瑾阳则返回宫中。
再度相见,已是一年后。
「参见四皇子殿下!」陆瑾阳第一次来到将军府为戚家人训练影卫的地方——在外祖父的准许下,他自十三岁起可在此挑选自己的影卫。
面前是正在接受训练的孩童,他们都在十五岁以下,是专为戚家这一代培养的。楚雅芙竟赫然在其中。
戚洋察觉到他的惊讶,他瞧了目光低垂的楚雅芙一眼,才笑道:「这小子是块练武的料,不到半年,就达到旁人练武数年之功,在询问过他的意愿后,便他欣然来到了这里。」
九岁的楚雅芙彷佛与眼前的阿玖重合在一起。复杂的情绪在陆瑾阳眼底流转。
大部分人对影卫的要求,是忠心耿耿,为主生、为主死,最好成为主人的傀儡与木偶,没有自我、没有思想,如此便不会背叛,全身心为己所用。但陆瑾阳并不需要这种「工具」,他希望他的凤焱卫是能并肩作战的伙伴,会有自己的想法与生活,彼此信任。他不知道阿玖这样唯他是从,究竟是不是好事。
「当然,就在你们进门前刻,恰好习成。」霓雨替楚雅芙应答。
楚雅芙目光投向霓雨,再度运转体内所剩无几的灵力,难得流露出新奇的情绪。他轻轻握了握拳,随后朝陆瑾阳拱手道:「宸玖不负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