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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血夜遗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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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像一口黑铁大钟,压在城垣之上。北风挟着碎雪刮过屋檐,打在破旧的灯笼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京郊的闻府本该在此刻灯烛联辉、笙歌燕舞;可今夜的风里,先是传来遥远的鼓点和金铁相击的回声,继而,视野尽头忽地燃起一线火光,像一条沿着街巷迅速蔓延的毒蛇。
“喀啦”一声,闻府大门门闩被人从外侧用蛮力撞碎,厚重木扉横倒在地,妖兵身着铁甲,携着彻骨寒气鱼贯而入。火油自门后长阶倾泻,火舌紧追着风势扑进来。仆从扯着嗓子叫喊“妖兵来袭!”,家将闻声匆忙持剑迎上,剑尖尚未出鞘,火线已然攀上了廊下的帘幔。
火势蔓延,屋梁轰然倒塌,响声像妖兽咆哮。庭中雪也被火焰烤得冒起白雾,烟气混合着焦木与血肉的味道,呛得人喉中发甜。院中着闻家素色长衫的人逐个倒下,鲜血把雪地染得一块红一块白,在火光的映衬下花得刺眼。
“护内院——护内院!”有人喊。喊声被铁甲沉钝的脚步淹没,紧接着是短促的惨叫,锋刃入体的声音在夜里极轻,却比呼号更刺耳。
火越烧越旺,灯笼一只只炸裂。挟着火星的风穿堂而过,把写有“闻府”二字的牌匾吹得摇摇欲坠。那是祖上立在门口的老匾,多年雨打风吹,边角斑驳,今夜终于撑不下去,在一声“噼啪”脆响里断成两截,悬在半空摇晃,白日里还分明地映着光的金漆字,此时已然熏得焦黑,闻家的姓氏被火舌舔得模糊,世代声名也仿佛随之一并消逝。无人敢想,这座在朝堂立足百年的将门世家,就将这样,在一个夜晚间化作灰烬。
前院石阶上,嵌着几道斑驳的暗色纹理,本是祭祀用的旧血迹。遇火烧烤,那些岁月里渗入石里的腥气被重新逼了出来,混在夜风里,叫人分不清是今夜的杀戮,还是旧年的冤魂。墙壁上嵌着一幅石刻,画的是猎人持弓逐鹿,足下踩着虎狼一类的妖兽。火光下,那猎人笑得狰狞,像是要从壁上走下来,再一次举弓,加入这场杀戮。
侧院的长廊塌了半边,廊下的青石板上,一柄长枪横着,枪锋仍亮,狐毛缀成的长缨上却溅着暗沉的血,骨质枪杆一断两截;年轻的公子倒在廊柱旁,手边是一柄做工精致的象牙骨刀,他本该持刀的手却已化为一滩烂泥,像是被人用力碾碎。横梁下,一排晒干的兽首在火光里摇晃,牙齿森白,眼眶空洞。如今火焰舔过,它们仿佛又张开了口,要发出临死前的嚎叫。
不知过了多久,雪停了。府内只余一地焦炭飞灰。残火摇曳,映出院中横陈的尸体。更远的偏院里,零星传来闷闷的呻吟,但很快就归于沉寂。只有风裹挟着雪片和血气,吹过残垣断壁。一阵风拐过角门,带出一缕细得几乎听不见的啼哭。那声音又软又虚,像埋在雪底下的一缕气息,时断时续,仿佛一吹就灭,又顽固地不肯停。
这啼哭来自中庭的井口。井盖之上竟放着一个不过百日大小的婴儿。襁褓外还裹了一层包得过紧的粗布,被火烟熏黄,织纹起毛,角上还沾着被灰烬润开的水渍。她小小的手指缩在襁褓缝隙里,纵然这样也还是冻得通红,五指不懂抓握,只是徒劳地攥紧又松开。她哭得很小声,像不敢惊动谁似的,哭两下就歇一歇,像累极了。
襁褓正心压着一块冷铁。铁符不过手心大,可放在孩子身上就黑沉沉的,冰得瘆人,形状像一块护心镜,上面压有模糊的狼首纹饰,狞厉古朴的线条在火光里时明时暗,泛着诡谲的冷光。
风穿过回廊,带走了半截热气,也带走了半截哭声。井口水汽扑在襁褓的边上,融而复凝,细细薄薄地结了层霜。远处,又一处房梁轰然倒塌,火星漫天,像是一场不歇的陨雨。
无人应声,无人伸手。她就这样躺在井盖上,时断时续地小声啜泣,像即将被沉寂夜色吞没的最后一点微光。
长夜似乎没有尽头。直到天色将明,嘶哑的号角才在城外响起,随之而来的,是马蹄溅雪的“嗒嗒”声与甲片相击的喧响。援军姗姗来迟。这支边军多为女子,她们在雪夜里强行军,披着厚重的毡披,鬓角挂着冰霜,眼底是连夜赶路留下的赤红。
先头骑兵踏过那早已倒下的府门,飞灰混着血腥迎面扑来。兵士们不由得抬袖掩住口鼻,跨进这座方才还是将门世家的宅院,眼前尽是焦梁断柱、瓦砾横陈,还有遍地刺眼的血肉残肢。火早已灭了:漫天飞雪帮着把火压住;但雪和火退去之后,留下的是更彻骨的冷。院中人横七竖八地躺着,像被雪盖住了眼睛,静静地睡去了。
她们赶路时心里还抱着一丝希冀:或许能救下几个,或许能守住一处。然而眼下尸横遍地,血痕像墨一样晕在雪上,每一眼都在嘲讽她们的迟来。有人攥紧拳头,青筋暴起,指节被冻得死白;有人低低咒骂,声音沙哑,带着懊悔;也有人不敢看,偏过头,眼神躲避。气氛沉默得可怕,只有雪在靴下发出“咯吱”声,把冷意一点点磨进骨头里。将士们知道自己来晚了,沉默着立了几秒,便纷纷散开,默契地寻觅惨案后是否还有活口。
“看——”一名老兵推开中院的门,忽然抬手指向井口。大家也纷纷凑过来。老兵率先到了井口前。她蹲下身,把襁褓轻轻抱了起来。那团小生命轻得出奇,仿佛随时会从她手里坠下去。老兵把手上的皮手套咬在嘴里,伸出干裂的指头去,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她鼻尖前的热气。还有。小小一缕,若有若无,像冰面下的暗流,时断时续,却执拗不息。
婴儿的脸因为寒冷而发青,那细得像猫叫的哭声也早已停止。她胸前压着一块冷铁,摸上去寒气刺骨。老兵将其捻起,在灰烬和雪光之间眯眼看,借着天边一点将明未明的光,隐约看见了上面的纹样:狼首,线条有些旧,边角的花纹磨得圆滑。铁上的灰用指腹一抹,露出一股硬朗的冷色。
“姥姥,这是……”年轻兵士探过来,“闻家的遗物么?”
被叫做姥姥的老兵沉默了一下,又轻轻点了点头。边城人性子勇武彪悍,以杀妖为荣。一些豪强家中许是会备上妖首纹饰,或教孩童识妖,或是标榜功名。不管怎么说,出现在此处,不是闻家的东西又能是什么?她状似无意轻轻捻起粗布上一缕灰白的长毛,抬指一弹,让它随风飘走。
“这孩子怕是——”有人看向院中横陈的尸身,又看了看姥姥怀里的襁褓,声音低下去,“怕是闻家的遗孤。”
众人沉默了一瞬,不知为何,都不约而同点了点头。谁也没有再去辨那块铁片究竟来源何处;谁也没有追问,这孩子在这血光火海中,为何偏偏在如此显眼的位置被杀红眼的妖兵放过,活了下来。她们走了太多夜路,看了太多尸体,忽然从废墟里捡起一团活生生的东西——她们愿意把它归在“天意”上。
“闻家未曾报喜,这孩子应该还没名字,该叫她什么好?”年轻兵士问。
夜幕残色未褪,整座闻府犹如末世颓垣,断壁焦梁在晨风中呻吟。忽然,天际直直裂开一道光。不是寻常清晨该有的柔和,而像刀锋自黑沉云端直斩而下,硬生生撕裂残夜。瞬息之间,血与灰、火与雪,全都被染成刺目的金白。烈光倾泻而下,直直落在面朝东边的老兵怀中。襁褓微微颤动。那布满血污与灰尘的白布,在朝霞暖光中竟泛出刺目的亮泽,仿佛整个天地的光芒只汇聚到这一隅。孩子的呼吸轻弱,却像随晨风摇曳的烛火,偏偏在风雪与血腥中不灭。
四周的军士本是踩着尸骸走来,满靴血泥,喧哗未息。但见此景,竟一时怔住,齐齐噤声,只觉得胸口发紧。有人口中喃喃:“这等杀伐之夜……这孤女竟大难不死……”也有人下意识后退一步,低声念叨:“这是吉,还是凶……”
姥姥久久望着那一抹光辉,心底涌起难言的感慨与震撼。她喉头滚动,低声开口:“既是遗孤,也是留命之人。”姥姥把襁褓往怀里抱稳了一点,饱经风霜的嗓音里有一缕难得的温和,“叫她‘昭’吧。”。
“昭?”旁边的人低声念了一遍。
“昭。”她说,“昭者,天光也。长夜将尽,天光乍现。”
姥姥把铁符又轻轻掖进婴儿胸口那团粗布,取过随身的暖炉,紧紧贴在婴儿冻透了的小小身躯旁边,再解下背上的披风牢牢系在襁褓和暖炉外面。婴儿像是终于醒转了过来,无力地翻开眼皮,第一眼看见的不是父母的面孔,而是燃烧着的天光,以及那布满皲裂的大地。
天似乎终于暖了一点。风在大宅的屋脊上吹,怠倦地刮了几下残木,终于缩了回去。
夜,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