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海云荒行》晚秋轻尘

33、第33章 水桥

　　江水滔滔，奔流不息，撞击在彩云矶的礁石上，碎成万千雪白的浪花，又匆匆汇入东去的洪流。水桥独自坐在矶头，平日里那份玩世不恭的洒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沉重。夕阳的余晖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暗金色的光边，却丝毫暖不透他眼底的寒凉。

　　师门覆灭，血海深仇，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日夜不休。祭拜过师父和同门后，他婉拒了灵秀真人让他暂留方洲山的提议，毅然踏上了追寻魔气的孤旅。灵秀真人意在寻回失落的灵珠，重振山门，而他水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复仇。此仇不报，此生难安。

　　他又一次展开了那个被攥得有些发皱的纸团，上面只有几个字：锦州彩云矶。字迹潦草，是在角龙湖那场混战中，那个身份不明的黑衣人塞给他的。那人是谁？为何会使出师门绝不外传的“五行八定功”？一个个疑问在他脑中盘旋，与滔天的恨意交织在一起，理不出头绪。他选择来到这里，既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茫然的期待。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不疾不徐，最终在他身后丈许处停下。

　　“水桥师兄。”

　　水桥缓缓转过头。夕阳的逆光中，站着一个身形高瘦的男子，面容普通，眼神却异常沉静，正是角龙湖边有过一面之缘的李四。

　　“你是谁？”水桥的声音里带着拒人千里的冰冷和审视。

　　“我是灵渊真人新收的徒弟，李四。”李四坦然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平和。

　　水桥沉默着，角龙湖边那似曾相识的功法再次浮现脑海。确实是五行八定功的根基，但这并不能证明什么。李四说的是灵渊真人的徒弟，而不是他师兄师姐们的徒弟。

　　李四看出他眼中的疑虑，并不急于辩解，而是用一种带着追忆的语调，缓缓说起在乐天小筑的琐碎日常。他描述着竹林深处的幽静小筑，讲起大师兄独竹代师传艺时的严谨与耐心，提到二师姐红英看似泼辣实则心细如发的点拨，还有与小师妹明月一起挑水、生火、做饭的趣事。他还提起灵渊真人不嫌弃他资质鲁钝，亲自为他洗髓伐经。

　　“明月师姐说，她最期待的事，就是水桥师兄回山。因为你总会带许许多多的稀奇古怪的东西和各种好吃的。”李四看向水桥，眼中带着真挚的怀念，“独竹师兄每次督促我们练功，总爱拿你举例子，说你虽然贪玩，但一套基础剑法练得比谁都扎实。红英师姐说，水桥师兄回来了，才能开那瓶竹叶青……”

　　水桥依旧沉默，但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弛了一些。李四所说的这些细节，点点滴滴，鲜活而具体，绝非外人能够凭空编造。乐天小筑避世而居，位置隐秘，若非真正在那里生活过，绝无可能将每个人的性情、习惯乃至私下里的玩笑话说得如此分毫不差。一种混杂着刺痛和暖意的复杂情绪，在他冰冷的心湖中漾开细小的涟漪。

　　“师兄。”李四上前几步，在水桥身前跪下，伸出自己的手腕，“你若不信，可以亲自查验我的气海。”

　　水桥的目光落在李四伸出的手腕上，迟疑片刻，终究还是伸出手指，搭上了他的脉门。内力缓缓探入，一股熟悉而温和的气息立刻萦绕上来——那是灵渊真人独有的灵力残留，虽已微弱，却纯正无比。再深入探查，李四体内运行的五行八定功根基扎实，气息平稳中和，绝非急功近利、偷学强练所能达到的境界。这做不得假。

　　水桥收回手，心中的戒备消散了大半，但疑问并未完全消除。他转向奔腾的江水，声音依旧平淡：“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李四从怀中取出那半截颜色深紫、带有奇异泪斑的短笛——“鬼泪斑竹”，双手呈上：“我前去祭奠时，在明月师姐坟前发现了这个。我猜想，或许是师兄你去过，留下了信物。所以才抱着万一的希望，一路寻来蜀南。”

　　水桥盯着那截短竹，眼神波动了一下。那是他特意带给小师妹的礼物。他沉默了很久，才再次开口，问出了那个一直横亘在心头的、最关键的问题：“当日……乐天小筑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为何能幸免？”

　　李四的脸上瞬间蒙上了浓重的悲戚，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才艰涩地开口：“冬至那日……灵微真人门下的小徒弟关璟，带了一份外地的特产来到小筑，说是灵微真人游历时偶得的美味，特意让他送来给师父品尝。师父很是高兴，便让我也包些用紫灵草做的饺子，送去方洲山给灵微真人还礼。我刚到天嵛城，就……就遇到了魔气袭击。”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日子：“我躲藏起来，才侥幸逃过一劫。等到魔气退散，我赶回乐天小筑……师父、师兄、师姐他们……就已经……”他说不下去了，重重地磕下头，肩膀微微耸动。

　　“关璟？”水桥捕捉到了这个陌生的名字，眉头蹙起。乐天小筑不问朝堂之事，故他并不认识大名鼎鼎的关璟。但好像又听说过。

　　“是。”李四抬起头，眼圈泛红，“他是灵微真人在外游历时收的弟子，据说来自江州。方洲山闭山之后，他便以灵微真人弟子的身份，说服了大部分玄机院的师兄师姐，随他一同前往江州，说是要共抗魔族。”

　　水桥默然不语，将这个信息记在心里。

　　“师兄！”李四抬起头，眼中燃烧着悲愤的火焰，“师门惨遭屠戮，此仇不共戴天！我李四虽武艺低微，也誓死要为师父和同门报仇雪恨！只恨我一人力量有限，因此我才暗中成立‘竹林门’，广招有志之士，积蓄力量，誓与魔族对抗到底！”

　　“别跪着了，起来说吧。”水桥的声音依旧有些冷硬，但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李四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一半。他道了声谢，起身在一旁较为平坦的草地上坐下。

　　“魔尊之气，威力非同小可，不是你所能抗衡的。”水桥看着李四，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劝诫，“你未入修真之门，强行卷入，只会白白送掉性命。”他追寻魔气多时，深知其可怕，李四这样的俗世武者，在魔气面前如同蝼蚁。

　　“我明白魔气的厉害。”李四迎着他的目光，坚定地说，“我或许无法正面对抗魔气，但我可以寻找它的踪迹。”

　　“谈何容易。”水桥嘴角泛起一丝惨淡的笑意，“我寻觅多时，也毫无头绪。”连他都束手无策，李四又能有什么办法？

　　“我翻阅了古籍，”李四解释道，“查到三百年前，周太祖曾手持诛元剑，在金陵斩杀魔尊。典籍中说，魔尊之气不死不灭。于是，我便将寻找的重点放在了金陵。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在栖凤山，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但与袭击方洲山同源的魔气波动！”

　　说着，李四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截枯黄的小树枝，递给水桥。水桥接过，指尖凝聚一丝灵力，缓缓探入树枝内部。片刻之后，他眼中精光一闪，猛地握紧了树枝！没错，这缕气息虽然微弱至极，但那种阴冷、腐朽、充满毁灭意味的特质，与当日袭击方洲山的魔气同出一源！

　　“是它！”水桥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恨意。终于，找到了线索！

　　“师兄！”李四趁热打铁，诚恳地说道，“如今师门仅存你我二人。既然找到了师兄，我愿奉师兄为竹林门门主，竹林门上下，皆听师兄号令！我们师兄弟联手，共同对抗魔族，誓为师门报仇！”

　　水桥看着李四眼中炽热的真诚，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我散漫惯了，不喜这些俗务牵绊。这个竹林门，既然是你一手创立，便由你继续经营下去吧。师兄我会在暗中助你。”他追求的的是手刃仇敌的快意恩仇，而非统领一个组织的责任。

　　李四脸上假意掠过一丝失望：“是，师弟明白了。”

　　水桥站起身，望向金陵的方向，江风吹动他的衣袍猎猎作响，眼中重新燃起锐利的光芒：“准备一下，明日一早，我们动身前往栖凤山。”

　　李四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而又充满决心的笑容。夕阳终于完全沉入地平线，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夜幕降临，江涛声在黑暗中显得更加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