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野渡无人 ...
-
这一年的深秋,是郁玲珑出嫁的时候。满城都轰动了,街上俱是看热闹的人。小萦却没有过去,她心里对郁玲珑还是有一点芥蒂,自己也知道是毫无道理,也毫无干系的,但就是放在心里。给郁玲珑做过嫁妆的人家,都散了喜饼,是稻香村的师傅上郁府做的,用了几船的糯米,红稻米和整袋的绿豆,白木耳,枸杞,红枣和栗子。郁玲珑就像是要给小城一个威风,一个目瞪口呆,大肆地铺张着自己的婚礼。她在离开之前,突然地抛掉了安守几十年的温良娴淑,以一种十分跋扈和嚣张的态度结束了自己的闺阁生涯。
郁家似乎也默许了这种不寻常的态度,他们在闹市口张灯结彩,搭了彩棚,请了各式各样的杂耍艺人,把半个城的人都引在那里,还有许多小孩趁机提着竹篮叫卖自家做的点心汤水,就像上元节那样的热闹。
王全的确是个精明的人,他让母亲去闹市口卖李子和菱角,自己却上河里下网,晚上去照螃蟹。在他眼里,只有日子,没有热闹。小萦倒是得着了自由。母亲虽紧紧张张,但是小家的女儿是根本无法锁在深闺的,那样的话,衣裳谁洗,菜饭又谁来造。他们是无力养着一个大姑娘不做事的,只好嘱咐她不要上码头去便了。小萦自然明白是因了什么,心里有一点羞恼,又是说不出来的。
外面的热闹,她是不看的,她提着衣服篮子一径往水塘边走。李清平正站在馒首铺子的门口,小萦板着脸,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了。走过去之后,心里却有一点后悔,毕竟他是无辜的。走到街角,她歉疚似的回头,看见他也向自己望着,心里一热,却加快步子走了。
秋天的天空是干净的,有大雁高高地飞过,水也显得明净。小萦走着走着,忽然笑起来。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
渡口的对岸是一片旷野,蒿草有一人来高,当傍晚的时候,夕阳绯红的光辉穿过萧萧荒草,一种悠远的苍凉忧郁就在氤氲。这是一个荒凉的小渡口,只有一个摆渡的老人架着一条残旧的小舟,来来回回渡着不多的行人。后来老人故去了,这小舟就一直系在渡口,让来去的人自渡。人迹稀少的野渡也就一天比一天地荒凉了起来,小舟残破不堪了,几乎已经不是一艘船,而是一艘船的骨架。
小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这样走到这个废弃的渡口来了,她将衣服浸在冰凉的水里慢慢地清洗着,这里安静恬然,有飞鸟在天空鸣叫了一两声,划破这恬淡的安静。她心里一片暖洋洋的安然,这些天的烦躁无助都好像消失了。野地里的阳光温暖地抚在她的背上,心的一个角落在轻轻地唱着歌。她洗完了衣裳,捡起一把小石子,一颗一颗地往水里投着,咕咚一声,咕咚又一声。
下午的阳光安静而温暖,对岸的荒原上野草苍翠,凌乱的小道伸向远方,没入原野。远远的有两个人走了过来。太远了看不切,只看见一个鲜红的小点跳跃着,十分活泼。在那一片湛蓝苍翠里,那一点也格外的引人。小萦也忍不住盯着那在阳光下模模糊糊的人影看。走的近了,方才发现是个小姑娘,一手给一个佝偻的老人牵了,另一只手里是个红色的风车。一路走,小姑娘就一路的鼓着嘴去吹它。小萦看着她被那佝偻的大人牵拽着,一径踉踉跄跄地远去了,那一点俏皮的红色也跳跃着消失在了原上。
她无聊地坐在岸边,看着那断断续续的,乱线团一样的驿路,忍不住想了一下,那路的尽头又该是怎样的呢,这样的想法又是很空茫。因为她可是从未想过小城之外的世界的。一个自小长在这儿的姑娘,和一朵自小就开在这儿的花朵一样,小城就是她的整个天地。那些外出跑船的人带来的外面的消息,就和奶奶在黑夜里用含糊的声音说出的鬼狐仙怪的故事一样,会随着梦境消散。
小萦又转回头,看见身后高高低低的屋顶,青的黑的,连成一片,遮住了那些长长短短的石板路,像是一大片阴沉沉的乌云。这里就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母亲,还有一些熟识的姊姊阿娘,都是终其一生,也没有迈出过小城一步。她看着夕阳西沉的地方,暗想,那可是京都所在的地方呢。奶奶说,泥鳅就是往着夕阳的方向去的。她拈起一只野草,伸直手臂,向着夕阳攀举着,那嫩嫩的草茎在橙色的太阳的映照下,几乎柔和得透明。小萦的脸上是一种朦胧的笑,仿佛期待着什么似的。
河水仍是安静地流淌着,无声无息。好像是一块平静的绸缎。小萦想,要是没有奶奶和妈,我就往着太阳沉下去的地方走,一直走。就像那个拿着红风车的小姑娘一样。她明知道这是妄想,反而就没有顾忌了,她想,京城又是个什么样子呢,难道和儿歌里一样的,骑白马,过长堤,杨花飞入车帘幕。
她自己笑了起来,把手上的草茎扔掉,提起衣服篮子打算往回走。走到废弃的那个渡口前,看见一个灰扑扑的人影。小萦不免奇怪,一个人好好的,怎会在这罕见人迹的地方发呆。斜阳的光照了下来,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拖在地上,虽然只有一个影子,但是也显得有万般心事的样子。小萦看着那秀长的人影,突然心里一窒。那个人正是周兆麟。
今天正是郁玲珑出嫁的日子,小萦自然想到茶水铺的竹寡妇的话,再看着那仿佛无限心事的背影,一种可怜的情绪涌了上来。这自然是未经世事的女孩子那种随时都泛滥的同情心。
周兆麟看着那斜阳入水,寒山隐隐,正是风轻云阔。他微笑着,一回身,却看见一个小姑娘正向他望着,脸上一副担心的神情。他往自己身上看看,再看看渡口,心中哑然,想,她不会误会自己要轻生罢。周兆麟往岸上走了几步,小萦脸上紧张也渐渐退去。周兆麟心里好笑,向她道:“这里荒芜至此,姑娘来做什么?”小萦举了举手里的提篮。她反问:“你又来做什么?”
周兆麟见她说话直朴,开口就称“你”,并没有生气,反倒觉得可爱。他说:“胸中烦闷,倒是此处开阔。”小萦点点头,心道,你现在自然烦闷了。周兆麟看她居然点头,一副了然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他见小萦纯真可爱,一时心起,道:“我打个水漂给你看”,说着捡起一块石子,用力向水面砍过去,石子跳了一下,“咕咚”一声沉了。小萦笑起来,这个本是街头顽童的拿手好戏,以前泥鳅就是此中的高手。她也捡起一颗石子,向着水面抛去,石子跳了六七下,划出一道一道漂亮的弧线。周兆麟负手看着她,她挑起眉毛回看了他一眼,满眼的得意。周兆麟忍不住又笑起来,笑到咳嗽不止。小萦促狭道:“你笑起来就像吃鱼的鸬鹚,它们吃到鱼的时候就是这样笑的。”周兆麟一愣,复又笑起来,拍着胸口,才把笑意止息下去。他说:“你说话真有意思。”他故意将“你”字拖得很长。
小萦拍拍手,提起篮子要走,又停住了,她将一块碎石掂掂,回手递给他,说:“哪,这样的石子才打的出。”周兆麟接过石子,放在手上一抛一抛的,望着她,说:“你可就是那个会绣花的姑娘?”小萦的心仿佛被什么揪了一下,他居然记得她。小萦站起来,回过头,看着他,忽然开口,一字一字地说:“我叫小萦。”
半个天空都是温润的绯红色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