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仲秋月儿圆 ...

  •   秋天的时候,又出了一桩事儿。里正要每家每户出一个人,去挑河堰。河堰是不能不挑的,围子里是一片坟地,葬的都是小城里故去的人,都是各家的亲人。现在不挑,春夏再下起大雨来,可就不好说了。
      王全自己是明说了不去的,他的祖先并没有葬在这里,自然不热心。但是里正说,不出力的人家,自然要出钱。钱王全也是不会拿出来。他自己说手里没有那么多钱。
      母亲没有法子,只好自己去。这个活本来就不是女人做得的,砂土死沉死沉的,把母亲的肩膀全磨坏了,起了红彤彤的血泡。小萦恨的王全眼睛出血,她想,就你那个儿子还想要娶我,让他做梦去吧。
      王全当然有自己的打算。他不去挑土,但是却教儿子过来献殷勤。母亲挑了两天土,哪里受的了,两只胳膊都抬不起来了。这时候,王寿又过来了,他走的一头汗,坐下喝了一碗水,就扛起扁担跑去挑土了。母亲随他去,只是看了一眼小萦。小萦想,这回他倒是不怕打了。
      王寿算是解了母亲的急难,可是母亲的心里也梗着,知道又是王全的心眼。总觉得寡妇孤女的,样样受人家的气,对于亲事反而不热心起来。王寿挑了一天土,第二天,王全就指使小萦,叫她给王寿送汤上河堰去。挑河堰本是管一天的饭的,用不着送汤送水,他却故意在济生堂买了解暑饮,说王寿自小身体单薄,容易中暑。小萦能怎么样,说好说歹,王寿是在替母亲挑土啊。
      她端着一瓦罐的汤上河堰去了,心里别扭着,知道这要是给人家看见了,自然是当作他们已经“定”了,小萦想,最好王寿失脚掉到河里去,那才是天下太平了。到了河堰,人很多,她只是远远地立着,就怕给熟人看见了。
      这时,身边有人喊了她一声,小萦差点就把瓦罐给扔了,真是怕鬼偏来鬼。她转过身,看见李清平戴着一个大斗笠,肩膀和脖子上都是汗珠。他笑着说:“这当儿太热了,你上树阴里躲躲罢。”小萦紧张地冲他笑笑,他走了两步,偏又回头,看看她手里的瓦罐,小萦在那一刻真的很想把罐子扔到河里去。李清平说:“给谁送的汤?”小萦抬头,看见他不笑了,眼睛里有一点冷冷的光。
      小萦说:“要你管。”她巴不得他快走,心里想,这下子是现眼了。李清平走上前来,放下担子,接过她手里的解暑汤,看看。小萦忽然说:“给你喝了罢。”李清平看看她,她忽然涨红着脸,说:“我可再也不上这儿来啦。”
      偏偏在这个时候,王寿正走到这里,呆呆地看着他们两个人。李清平把斗笠戴到小萦的头上,他说:“你回去罢,汤我给你去送。”王寿一把扔掉担子,拔腿跑走了。
      他回去的比小萦还要早。等小萦回了家,看见他坐在厅堂里,还以为自己见了鬼。王全再也不看她,只是说:“寿儿,你明天就回去,家里还有一大堆的事情。”小萦知道他还是在要挟自己,她一把抓过门后的扁担,心想,我就是累死在河堰上,也不会求你们的怜悯。
      王全看着她,心道,你狠还狠得过那些砂土么,挑上一天,累断你的腰,就知道厉害了。王寿第二天早饭后还没有走,自然是等小萦说出软话来。小萦怎么会说软话,她正恨的王全要死,对王寿都没有这么恨。她宁可自己死在河堰上。她想,你就给你儿子抬一具尸首回去罢!她挑了空的扁担就出了门,也是从未做过这样的力气活,虽然手上能干,肩上却没有挑过重担的,两头空的扁担都平衡不了,惹得有人老看她嗤嗤地笑。
      她就这样上了河堤,装砂土的时候,心里就在打鼓。干这个活的都是男人,偶尔有一两个粗壮的女人,像她这样的姑娘,当然是一个也没有。城西虽都是穷家小户,可是姑娘还是爹娘兄长手里的宝贝,哪里能让她们顶着大太阳做这样重的活计。装砂土的老实后生就停了活,他跟小萦说:“叫你家来个男人罢,这活计你做不了。”
      小萦说:“你给我装,男人都死绝了。”他就装了半满的两筐,说:“你先试试罢。”她好不容易将担子在肩上平衡了,一步一步,走的像是醉了酒的人的步子。一圈人只看着她笑得动不了。砂土真重啊,就象山一样压着她娇嫩的肩膀。重的就像是失去了父亲之后那漫长的,艰难的岁月。
      走了一段,她才算把步子找回来,可是肩上却隐隐的酸疼。想把担子放下,又怕一停下来,就再也担不起来了。汗水从头发里流出来,顺着脸庞往下流着。还有一个流气的猥琐男人跟在她的身后,老是想往她身上蹭,幸好有两筐土挡着。她想,只要你过来,我就用筐里的土压死你。但那个人就象苍蝇,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像是跟着一块鲜肉的狗。
      好不容易将这两筐土挑上河堰,她望着远远的河水,只是想哭。祖父也是葬在这围子里的,每年清明寒食,总是来拜祭,他若是看见这小孙女如此狼狈,一定也要伤心了。
      她回到装土的地方,那个后生看见她,一乐,说:“你这个姑娘还挺有力气的么。”小萦笑笑,她觉得自己的肩火辣辣的,汗水一浸,就更疼了。他还是给她装了半筐,小萦也没有逞强。她知道自己顶多也只能挑了这半筐了。
      她摇摇晃晃地爬上河堰,一双手却从她的肩上把担子夺过去了,她抬眼一看,是李清平。李清平说:“我看你还逞什么强,腰都弓的像虾米了。”小萦不知怎么的,觉得他很亲近,一下子就想哭出来。她使劲忍住眼泪,看他把自己的胆子挑上,一阵风地走了。那个猥琐的男人也一下子消失了,小萦站在那里,拭着眼泪,忽然就笑了起来。
      中午阳光正盛的时候,小萦和李清平坐在树荫里。李清平只穿着前后两片连缀在一起的白布小褂,躺在树影里,小萦给他缝着剐破的衣衫。她说:“王全还以为我会向他求饶呢,我死了都不会。”
      李清平帮了她,她觉得他是可依靠的。李清平坐起来,说:“小萦,你可不要嫁给王寿。”小萦说:“哪个要嫁他。”她看了一眼李清平,他就象是放心了一样,又笑起来。
      母亲却不放心女儿,这时候把饭烧好了,伺候王全吃喝了,急三忙四地上河堰来找女儿,她看见女儿和李清平坐在树影里说笑,头一下子就大了。她想,这个作死的丫头,问了她三番四次都不说,原来那个人就是李清平啊。
      她想,若是清白人家的,我也就遂了你的心,这李清平哪里是个好人啊。身上一阵一阵的冰凉,想起王寿被人打煞的事情,笃定就是李清平做的。她就像是幽魂一样,煞白脸走上去,轻轻地说:“小萦,跟我回家去。”她的样子反而把小萦和李清平都吓住了,小萦茫然地站起来,她一把抓住女儿的胳膊,像是怕她跑走了。
      挑完了河堰的最后一天,就是中秋。母亲是咬着牙自己挑完了剩下的天数的。李清平要几次伸手帮她,都让她冷冷地挡住了。她晚上回来,双肩疼的睡不着,小萦打了热毛巾给她敷着。王全却只是在一边看着,也不伸手。小萦却是给母亲关在家里了,她认定她一出门,自然是要和李清平在一处。
      小萦自己有点委屈,想到李清平次次帮着自己,心里也很愧疚着。中秋那天晚上,王寿竟然又来了,带了一条很肥的青鱼。所有人在灯下坐定,小萦倚靠在门边,不过去。王全招手说:“坐过来么,一家人。”他很得意自己这个“一家人”的说法。小萦一转身走到厨下,母亲未必不恨王全冷血,可是王寿虽也不好,总好过李清平,那一个可是专门在码头打架生事的霸王,将来若是给人打死打残了,岂不是害了自己女儿。
      她本想忍一口气,将女儿嫁了王寿罢了。可是看看王全那冷血的嘴脸,心里又十分的不情愿。小萦却抱着一个念头,死了都不嫁王寿,教他们父子趁早死了这心。晚上赏月,小萦自己坐在阁楼上,闷着,怎么叫也不出去,连月饼都不去吃。王寿和王全在后院里大声地说笑,听起来就烦。
      她枯坐着,却有一粒小石头打在纱窗上,一声响。她伸头去看,却是李清平,站在巷子里,对着她家的窗户。他小声说:“小萦,你怎么不出来了?”小萦也小声说:“妈不让,她成天和我吵。”
      李清平打着手势,教她在篮子上系了丝绦,将篮子放下去。再拽上来,篮子里是一个黄澄澄的月饼,圆圆的,看起来很是小巧可爱。李清平站在那里,他伸手往天上指指,小萦看过去,月亮出来了。
      中秋的月,圆圆的,就像是一个团圆美满的梦境,那样冰清玉洁地悬挂在那里。小萦捧着手里的月饼,觉得那就是一个小月亮,圆圆的,还有一股香味。她笑了,咬了一口,这个月亮虽然不及天上的那个又圆又亮,可是很甜,又糯又甜。
      在李清平眼里,小萦是最好看的姑娘。他的家里缺少女孩,自幼是跟着兄长在码头上打架厮混着长大的。有一次,他从码头上无所事事地转回来,在小萦家的门前,看见她依在母亲怀里,母亲正在给她梳头发。她娇滴滴地依在母亲膝头,温顺柔和的眼睛,像是一种天真柔弱的小动物。他年少的坚硬的心一下子就柔软了,他从未见过如此安详的温情。他觉得小萦就好像一只小鸽子,乖乖的,安详而无助。他对自己这样的情愫很生气,连带着也生了小萦的气,好像她不该那么乖巧,那么好看。可是一见到她,他哪里还生得了气,反而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并不是一个一味好勇斗狠的人,倒是心思缜密,心狠手辣,因此虽然年纪轻,却已经在码头上颇有威信。他是面笑心冷的人,但唯独在小萦这里,却有一股的绵绵的忧愁,也是很空洞的,就是想帮助她做点什么,倒没有什么龌龊的打算。
      他们一个坐在阁楼的窗口,一个站在巷子里,都抬头向着天上看着。那月亮真是皎洁的,圆圆的,甚至还带着桂花那清甜的香气,真是最美丽的月亮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