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铜镜里的风华 ...
-
窗外的花开过了,又凋谢了。凋谢了,就不会再回来。一如这曼妙的年华,一转眼,就从绮绿罗红之间流逝了,什么也没有剩下。
苏婆婆枯槁的手在粗布的被子上,蜷着,如一截枯木。她慢慢地在被头里摸索,铜镜硬硬的,冰凉的,透过粗布冰着她的手。她把镜子藏起来的,已经这般的年纪了,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还照什么呢,自从华妆卸下的那一刻,她的铜镜就深藏起来,再不愿相对。好好歹歹,在那个镜子里,只映照过她盛年的容颜,以后的风华落尽,黯然生白发,却是和它再无关了。她的心安了。好像把风流年华全收起了,放好了,可以放心地,无牵无挂地老去了。
苏氏女,擅秦筝,容颜清艳绝伦,一曲笙歌一束丝,五陵年少争缠头。当年楼高红袖招,艳名远播,一笑千金。
要不是这样的风华,要不是这样的纸醉金迷。那么老去也不会是一件悲伤的事。有了盛开,凋落才是那样的无可奈何。
当年的花树下,白衣紫领巾,年少春衫薄。那个人,哪里是她口里的小萦的祖父。只有她心里清楚,很像的两个人。可惜啊,是两个人。
这位书生,你为何目光灼灼。
身边的丫鬟就是这样,言辞锋利,再也不饶人。
他竟然慌乱失措,她看见他脸上有一片晕红。一个害羞的少年。苏女微笑了,他的眼睛就像是纯洁的湖水,温润如玉。她自己呢,一朵盛开在熙熙攘攘的红尘中的艳丽花朵。她就那样,笃定地,又温顺地,停步,回首,再一低头。她那半开半收的笑颜,就铭刻在了他的眼里,心上。一个还不谙世事的少年呢。
自己为何要那样,把流转的明眸和笑颜给他看,都不可知了。明知道,他是禁受不住的,这是一匹安详的天真的小兽,她自己,却是一个轻浮的猎人。也许是千金买笑的生活太虚浮了,虚到了云里,虚到了雾里,镜花水月。那双眼睛,却是至诚的,纯洁的,带着难得的羞怯和热烈。苏女,苏女,说到底,还是正盛的风华,给了她那样的笃定,那样的轻佻,一份真性情,果真就这样好玩么。好玩,放在手心,想紧就紧,想松就松,争如那些欢场熟客,半点不动情思,只有机心,你来我往。
果然,他常常来到勾栏瓦舍,就是为了她,她的琴声,谁在乎啊,不过是一个点缀,文人骚客的陌上杨柳,权贵巨贾的紫绶朱衣。但是,他在乎啊。他就那样,一厢情愿地,把她的琴听着,一首一首,好像是专意地给他弹的。
宴席上,他只是那么拘谨地坐在角落里,低着头。彩袖翻飞,环佩叮当,一切都像是浮动的光影,只有他,是个倔强的石像。她有一点的怜悯,那时候,多好的时光啊,就像怎么也过不完似的。现在,她才知道,能够怜悯,实际上是一种奢侈。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他的眼和脸都红着,在一片尘嚣里。那时候的她,真是残忍啊,她满脸的笑,满目的温柔,全都是残忍,只是那时不觉。他看她,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呆呆的。
呆头鹅!美丽的女人,笑颜如花。
只是后来,才知道,什么样的情,都是火。玩火,最终还是自焚。他要走了,男儿志在四方,远方会有一个他期望的前途。她抬头,看着他英挺的眉目,是啊,志在四方,无数人对她说过,他当然也不能免俗。她的脸上是一个淡漠的冷笑。她说,你走吧。
他完全不知道她心里的一阵冰凉,就连这个呆头鹅,也要离开了。一阵的萧索,到底还是自怜。他还是那样,局促的眼,却还是有一点勇气的,他突然握住她的手,手心相对,合着一个冰凉的东西。他说,等着我。
很坚定,也很空洞。等你什么?等到你功成名就,等到我年衰色弛?好笑,太好笑了。他的眼睛,却还是那么清纯,那么干净,他自己是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世上最难得,还是认真。
他走了。那面铜镜,圆圆的,结在她的丝罗带上。螭的花纹,螭,痴。能够痴,还是有心的,没有了心,就没有了痴。
笙歌还是不歇,人却有些倦了。这些虚华,是没有心的,她在繁华里舞着,是个空心人。以往的骄傲,以往的看透荣华,现在都是索然无味。那面镜子,背后镌刻着,非关欲照胆,特是自明心。
特是自明心。
他的心,就在她的丝罗带上,随着她轻盈的步子,在红尘里旋舞,在繁华深处旋舞。终于有一天,繁华落尽春色散,委地难收。
她聪明地嫁了一个小康的书生。那些同在繁华里翻滚过的人,不是给达官贵人作了妾室,就是嫁作商人妇,还有决绝的,做了女道士,总还是带了一份不甘。而她,却是甘心了。那个少年,早已不可寻。他说,等着我。她没有等,再真的心,也只有一瞬,她不是个奢求的人。好好歹歹,有过那么一瞬,她就知足了。
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那个呆头鹅,只有在离开了之后,她才发觉心里空了,空的一片悲凉。情字如火,也如刀,根本就是玩不起的。不知什么时候,他就停滞在那里,永远的少年,永远的清澈如水。
拥有,不是永远。失去,才是人生的底色。她早早的就悟了。这样,过了数十年的平淡生活。过得了大半生,再回忆起来,自己都糊涂了,舍不得的,不知道是那个少年,还是那盛开过的风华。
窗外有悠长的叫卖莲子糖水的声音。她终于渐渐清醒。朦胧的微光中,小萦侧身睡着,均匀的细微的呼吸,像乖巧的小猫。苏婆婆的脸上是一个怆然的笑,和哭一样。苏家的姑娘,生下来就该是祸水。这些话,可是那些没有办法作祸水的女人说的罢,能做祸水,也是本事。她看看安静的,无忧无虑睡着的小萦,这个傻丫头,一股火爆的脾气,现在还睡得没心没肺。她颤颤地伸手,想抚抚小萦的后背,但是够不着,倒是自己一阵气喘。天也终于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