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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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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诺大的堂子只借着周围的窗户投进些天光,屋里的一切都显得陈旧而昏黄。戏台前面摆了十几张桌椅,上面随意放着瓜果,那些身穿绸衫的便围着坐了,他们身后的长凳上或坐或站,也满是人。早到了时候,却不见开戏,堂子里早就炸开了锅,眼看就要压不住。
戏台后面,老徐也急的满脸的汗:“锦禾啊,你自个儿听听,外面都闹成什么样了!您赶紧出去救救场啊?”锦禾转过那张精心勾勒,浓墨重彩的脸看着徐四,嫣然一笑:“急什么,少爷还没来,且等等。”听他这么一说,徐四更急了:“哎哟!您还等啊?这不是早跟您说了,少爷今儿早些时候被老爷派到城外办事去了,今儿是断断回不来的,您这岂不是要等到明儿去?再说了,您等的,外面的座儿可等不得!”徐四谄媚的一笑:“要不您先随便唱唱,且把这场给混过去,啊?”锦禾端过妆台边的茶盏,朱唇轻轻吹开面上漂浮的茶梗:“这怎么成?你倒是可以随便,我要是随便混过去,不是砸自己招牌么?”饮了一口茶,看着茶盏边残留的胭脂,锦禾不由假意的叹息:“唉。看这妆又得补了。”说完看也不看徐四铁青的脸,又对着镜子往唇上涂胭脂。他的心里也在忐忑:那个人真的来的了么?虽说昨儿明明说好了,可是城外离这里,真的很远啊。看着镜中自己描绘出的朱颜,锦禾暗暗道:“如果把唇画好了,他还没到,就不等了吧。”
付辛还是没来,外面的锣鼓已经敲了好几篇,再不可以拖下去了。努力忽略掉心中的失落,锦禾打起精神朝台前走去。帘幕揭起来的那一刻,大堂里的叫好声响成一片。锦禾款款的迈着步子,这场戏他要演的是《贵妃醉酒》。华丽的行头,精致的妆容,他眉眼一动,就有着无限风情。转身时意外的看到在一边拉着胡琴的付辛,锦禾不由的微微停顿了一下,台下一片寂静,俄而他微微一笑,用嘴接过了高力士敬上来的酒,在缓缓地向后仰着身体把‘酒’饮了下去。“好!”台下顿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散场后锦禾来不及去卸妆,就直接去找付辛。付辛正在把手中的胡琴交给本该上场的琴师,“辛少爷,常四爷说老爷叫你去城外办事去了,怎么就回来了?”付辛儒雅的一笑:“既然和锦禾约好了,我当然尽快赶回来了,瞧你,怎么还不去把妆卸了?快去吧,我在这儿等你。”锦禾狡黠一笑:“哎!我就来。”
洗尽铅华的锦禾穿了一件半旧的藕荷色绸衫,越发显得黛青的眉,嫣红的嘴来。他同付辛一起在街上走着,每年的这个时候付辛少爷都会带他到城中最好的酒楼‘招客饮’去,因为这天是他的生日。这个约定自从锦禾九岁起一直保持了十年,那时候的锦禾还不叫这个名字,园中的人都叫他‘岁儿’。
坐在最好的雅间里,锦禾不由得想起十年前的自己。那时候能到这个地方吃上一顿,对他来说是多么大的奢望,到现在每年回来这个地方,也只是为了当初的约定。‘招客饮’的饭菜还是一样的美味,却不会想当初一样可欲而不可求了。付辛点好了酒菜,看到独自发神的锦禾不由好笑:“在想什么,想得这么专心?”锦禾回过神来,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人,比起十年前更为俊朗,只是那份儒雅神韵一直没变:“在想以前的事。”“以前?”“嗯,在想和辛少爷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在想辛少爷第一次带我来这儿的情形。”“哦,”付辛不由得颔首:“原来在想这个。”
初冬时节的天空阴沉而昏黄,几欲下雨。瘦弱的男孩身上只穿着一件破烂夹袄,他的手被一个同样瘦弱满脸胡渣的男人牵着,他们站在付府的大门前,男人不断地向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央求:“爷,您就买了他吧,别看他小,身子可硬朗了。哎!我也是没法子,您救救急,就买了他啊?”管事的鄙夷的看着男人,又看了看不断向男人身后躲藏,又被扯出来的小男孩:“瘦成这个样子,只怕有什么毛病吧?”男人急忙澄清:“怎么会?”把男孩推到管事的面前,又掰开男孩的眼睛和嘴:“您瞅瞅,这孩子好着呢!”脏兮兮的小男孩站在自己面前,管事的再没了耐心,他连连挥手:“不买不买,快走吧!”男人急了:“爷,您再看看,或者我便宜些,价钱咱们好商量呀!”管事的不耐烦道:“说了不买,你赶紧走吧!”
男人还欲拖延,几个下人簇拥着一名男子和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走了出来。管事连忙上前去:“老爷。”“嗯”男子淡淡的答道。管事的看了看那些下人们手中的行李:“老爷这就要送少爷去了?”“嗯,老人家那边催得紧。”付老爷说完,用眼睛瞟到管事的身后的两个人:“怎么回事?”管事的回报:“是这样的,这个男的想把自个儿的儿子卖给府里,我嫌他太瘦了,也就没答应。”那男孩的爹见付老爷在问,就又开始央求。付老爷也懒得过问,就准备叫管事的自己看着办,还没开口。他身边的小男孩倒发了话:“爹,就把他买下来吧。”“嗯?”付老爷没听清楚。那个小男孩听说要买他,就抬起头看着付小少爷,看到小男孩湿漉漉,黝黑的眼睛,付辛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就把他买下来吧,怪可怜的。”“你说买,就买吧,刘福,他要多少钱,按数给他。时间不早了,走吧。”付老爷说完就先上了门口停着的车,也不听男孩父亲满口感恩戴德的话。付辛也跟着上去,上车前他回头看了看小男孩,嘴角轻轻的扬了起来,这一切都被六岁的岁儿牢牢记住。
付老爷付嵩是家里的三子,所以成年后就从祖房里搬了出来,因母亲付老太太想念孙子付辛念得紧,便将他送去住一段时间,付辛在祖母那里一住就是两年多。岁儿在这两年里一直在付府上做些打杂的活儿,当日他爹虽然为了还赌债,把他给卖了。在这里被府中的下人们呼来唤去。但至少三餐不愁,这些时日下来到底长了些肉,个子也长高不少,加之穿着干干净净的粗布衣裳,越发显得乖巧,院中的下人们对他的态度也好了许多。
这一日,付辛正向父亲交代这几日先生所教的知识,却看见付家戏班子里教学的先生华师傅牵了一个小男孩进来拜见付老爷。来的是玉清班里最有名望的老师傅,付嵩便叫他入座,又问有何事。“这事儿原本早想跟老爷说说,只因记性不好浑忘了。今儿本打算来给老爷请安,看见岁儿在干活儿,才又想起来。”华师傅欣喜地笑了笑:“前些日子我看见这孩子在偷看师傅教戏,又独自在那儿比划。于是就叫他过来细瞧了瞧,竟颇有慧根。我想兴许是祖师爷赏口饭给他,故而向禀告老爷一声,就把岁儿交给我带一带可好?”
虽然长大了些,付辛还是看得出来这个‘岁儿’就是当日叫买下来的孩子,如今长得一副乖巧伶俐的模样,虽然在谈论的事情关乎自己,他却只是低着头不发一言。付嵩听华师傅这么一说,也仔细打量了一下,果然长的齐全:“罢了。师傅既然说了,也是他和你有缘,便带了他去吧。”华师傅连忙起身,又拉过岁儿鞠了一躬:“如此,多谢老爷。”直径牵着他走了。
好容易把师父交代的功课练完了,岁儿才想起师父走前嘱咐自己煮了碗长寿面给他,临走的时候放在厨房的碗柜里了。打开碗柜端出面来,那碗面早凉透了,上面汪了一层薄薄的猪油,还有一个荷包蛋,几点嫩绿的葱花。虽然面已经变糊了,岁儿还是很高兴的端着面到外面的台阶上准备饱餐一顿。谁知冷不防的一支长枪飞了过来,“啪”的一声,把碗打落到地上。“啊!”两个人同时叫了出来,一个是端着碗的岁儿,一个是拿着长枪的付辛。
“你没事儿吧?”付辛走上前询问道,他也是今天到戏班上看看,瞧着长枪好玩,便拿着瞎比划,不想差点打着人。岁儿这才回过神,看着地上的长寿面。岁儿的眼睛红了,泪珠不断的掉落下来。看见他哭了,付辛慌了手脚:“哎呀!你别哭,可是吓着了?没事儿啊。”可岁儿还是哭个不停,其实今天不是岁儿真正的生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华师傅见他乖巧,就收他为义子,权当代替自己早夭的儿子,今天是他的生日,师父也就当是岁儿的,给他煮了碗面过生。从来没有过过生日的岁儿,当然格外珍惜这碗面,现在面没了,岁儿越想越伤心,怎么也止不住哭。
听见后院的哭声,玉清班里一些人也跟着来看,看着嚎啕大哭的岁儿,他们道:“哟!岁儿你哭什么,往常练功那么累也没见你哭啊?”等他们看到地上摔碎的碗,才明了:“哎,你怎么把碗摔了?那是华师傅给你过生的长寿面吧?别哭了,等师父回来再给你煮一碗得了。”说完他们也就散了。
“原来是你生日?”付辛满脸歉意:“对不起,把你的长寿面毁了。对了,你还没吃饭吧?这样,我赔你,你就别哭了,走,我带你吃最好吃的东西!”
岁儿坐在招客饮二楼的雅间里,他们一进门,招客饮的伙计就认出付辛是付府的少爷,连忙好生的安排座位。他局促不安的看看了周围的摆设,再看了看桌上精致的他从未见过的菜肴,第四次咽了口唾沫。付辛看着他的样子觉得有趣:“快别看了,这里的东西是城里最好吃的,你也饿了,快吃吧!”虽然付辛这样说了,岁儿还是不敢动筷子,望着美食不敢动手。付辛见他还是不吃,就给他夹了一只鸡腿:“吃吧,说好我要赔你的,再说今儿是你生日,就当是我给你庆生了。”
听他这样一说,岁儿才敢拿起筷子吃菜。那样大的鸡腿,他从来没有吃过,好吃的东西一入口,岁儿忍不住狼吞虎咽起来。付辛在一旁不停地给他夹菜:“别急别急,小心噎着。”又给他夹了些清蒸鲈鱼到碗里:“好吃么?多吃些。”岁儿只管吃着,眼睛却又红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掉进了碗里。付辛见他哭了,又慌了:“怎么?不好吃么?”岁儿只是摇头,咽下嘴里的饭道:“好,好吃。”这么好吃的菜,这样高级的地方,他做梦都没来过,从来没人对他这么好。听岁儿这样说,付辛得意地笑了:“我就说嘛,这儿的菜最好吃了。这样吧,既然你爱吃,以后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带你来这里,给你庆生日怎么样?”“?”岁儿吃惊的看着他,“怎么你不喜欢?”岁儿连忙摇头:“不,不是不是。”“那好,说定了,每年我都带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