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Ⅰ破晓之天》寒色绯空

21、第二〇章 黄泉幽径

　　天空，深远，且静。遥望天空，却不见繁星，不见明月。只不过，这天地间，却终究还有那么些地方亮着灯火，映满狭窄的空间，温暖，且惬意。

　　一道澄澈的潺潺溪流缓缓向东游离。一盏盏莲形河灯缓缓自西顺水漂游而来。灯火时而恍惚，仿佛稍有不慎，便有熄灭之风险。而在那河岸边上，四尺高有余的草丛里，无数萤火飞舞，映亮这幽静的小世界。

　　一座莲花石台矗于河岸，泛起无尽的金色光华，映衬在河水之中，屏蔽了河流的色泽——那是一道黄色幽冥之水流，黄泉。

　　一双精巧玉手悄然探出，拦住了一盏河灯，只轻然地将手中的灯油倒入那河灯内里底部，而后放开了，任其随水而去，不曾留恋。

　　“若是这莲灯熄了，怕只是有人便要飞灰湮灭化作白灵回归到那『虚空境界』了吧。”

　　水湿了裙角，却终不在意，那佳人只再次轻探玉手，将灯油添入另一盏河灯之中。

　　——这，便是她的工作。

　　这『顾盼莲台』，自也是她终日里都舍不得离去的地方。这万千莲灯，更是她永无法割舍的情愫。仿佛是自己的孩子一般，这做母亲的她，可是一刻都不敢相忘。

　　微笑间，身后铺石小径上，却终响起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轻快，且安宁。待那声音临近，却有个甜美的女声扑将而来，惊起了那点点萤火片片烛光。

　　“澜儿，今日里怎么还在这里忙碌？”来者身着一袭绿衣裳，似碧草莲心，沁人肺腑。

　　“师姐兀自说笑了。顾盼这万千莲灯，本就是妹妹的本职工作，怎可说是忙碌呢？”声音清雅而恬淡，甘甜而澄澈，样貌清纯而静美，优雅而柔和。一件蓝裳连衣裙摆在那万千粉色莲灯衬托下一座栩栩如生的金色莲台之上却已是动人万分，尚还不谈及她的音容笑貌。

　　只看着她转过来的身影，碧水儿却是一阵心悸：好女子，如此装饰，也难怪只有那个人才配得上你啊。

　　虽然心中有意，但是这嘴上却不敢随意吐露。碧水儿只信步走过来，执起她身边的竹篮子，轻言道：“交给我吧。妹妹也该回去，看看是否有消息了。”

　　虽然师姐这般说话，但这黄衣女子却终是不为所动，她只顾自地照看起游离过来的莲灯，似不曾听见耳闻。

　　“澜儿？”碧水儿诧异地在她身边轻声唤了唤。往年今日，这小丫头怕是早已迫不及待地对着这流水便妆扮起来了吧。虽说她浑身上下并没有哪里需要刻意地去粉饰雕琢，但是，三千头发丝总得去梳完美了，那张素颜脸孔也总得去除尘垢，那身『泫露舞雩襦』总得洗涤干净没什么污秽气息才好吧。怎么今日……难不成，又伤心了么？

　　“师姐。”她也柔声答应着，“师姐，还是让我来吧。我在这里守护莲台已经这么多年了。可哪一次回去见着他了呢？若是他当真回来，那他也应该来找我才对嘛。师姐，我不回去了，我可再也不想自欺欺人了。”

　　“胡说。那是你在欺骗你自己呀！明明就是师傅他老人家在糊弄我们这一群小女子嘛。师傅常说，我们只要好好地在这黄泉幽径等待，那我们曾经所爱所憎之人，无论他们在何方流浪，却终是会到这黄泉来一趟的。可是，不说你，我也苦苦等了好些年了。可我，不也是没能见着我要等的人么。”虽是一番自嘲的苦言，这女子却终是笑脸不改。“澜儿，你还说你不想去见他呢！那你说，这篮子里，怎么还折了这么多『纸鸢花』啊？”

　　——纸鸢花，是师妹曾说过的一种纸折的鸟儿般的花朵。据说，此种花儿，也只有在蒙山之中才能如真实雀鸟一般自在飞翔。

　　眼见着瞒不过师姐，这女孩子便畅快地俏皮一笑，忙把手里的油筒塞到师姐手中换过来那个精致竹编篮筐。“师姐，人家也是想别每次都让师姐忙碌这一阵子嘛。我要是去了，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好啦好啦！要去就赶紧去，别给我拖拖拉拉地浪费时间。”碧水儿也嬉笑着佯怒道，“再说了，你哪有为难师姐啊。想想平日里，师傅他老人家总要在那鬼域里感化幽灵，所以啊，师姐我便总得替师傅处理一些事情。那时候啊，师姐我可是一点空闲的时间都没有呢。不过现在嘛，每年的这段时间，就可巧了，偏生没那么忙了。你说说，这岂不是上天怜我，好让我从那翠云宫里出来，到这黄泉幽径处偷偷懒，散散心，放松放松。可好，我的好师妹？就可怜可怜姐姐嘛。好吗？”碧水儿微笑着轻声劝慰起这黄衣女子，话语之间，不免也替她顾上了几朵莲灯。

　　“那，霖儿……”突然一时口快说错，还不待她反应过来，师姐却已是两眼瞪将过来。

　　“澜儿！不在那处故地，可是不能乱说！”碧水儿突然间便凝住笑意满脸愠色，仿佛她当真说了句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辞一般。但是，她知道，妹子只是念出了自己的真正名字而已。

　　“抱歉。澜儿知错了。”那黄衣女子却是一脸愧疚之色，慌乱地整了整篮子里折起的小纸鸢花，朝她师姐行了个谢礼转身便走，“那，澜儿就先走了。烦劳师姐顾盼莲灯了。”

　　“好。”待看到澜儿身影没入那远处山影之后，愠怒神色这才从她脸上褪却下来。她只悠然地叹了口气，方才继续起澜儿的分内之事来。

　　其实，澜儿并不知道，这些莲灯并不代表着世人的灵魂所依。而它们要去的彼方，自也不是什么转世之路。这些莲灯，无非只是从那黄泉上游人间河流中游离下来的。它们所寄托的，无非只是些凡人对那些已卒之人的思念和关切。只是，世间凡人却仿佛并不知晓他们所思念关切之人究竟去了何方。

　　而她，这个看护莲灯游程的澜儿，自也不知道这些莲灯的来途，以及末路。她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她其实也并不该沉沦于这个世界的黑暗之中。只是，这个女子终是太过于悲切，而让人怜惜。

　　所以，这份所谓的“工作”，其实仅仅只是师傅最初交给她的一份闲差——但是，说到事情最起初的时候，这也并不是一份工作。这，只能说是身为师姐给她想出来的一个让她打发时光好让其淡忘心头郁结的法子而已。

　　众人都欺骗了她，却都只是一副善良心肠。只是，这众人又何曾想到，二千多年传承下来，这已经成了她的一份工作，一份雷打不动风吹不乱的工作。没办法，师傅也只好随着她了。所以，即使到了每年这个时候，她碧水儿自也会放下手里的事情到这里来替代霖儿工作。

　　“却不知，澜儿心意所属的那个人到底是去了哪儿啊。”一声叹息，却终得不来答案。

　　毕竟，那蓝裳女子本名霖儿，青鸟之霖儿。她所等的人，也自是心头上永不曾忘却的青鸟，那个会宠着她，会疼着她，数十万年情爱不迁不移的青鸟。只是，他早已不在。

　　◇

　　沿着幽径一路前行，澜儿只淡然地一个人微笑着。手里提携的竹篮中，三百多只小纸鸢花静谧地沉睡着。但是，只要到了故地，将它们放飞在空中，这些纸鸢花儿便会永远地飞翔在那树林之间了吧。这，可是青鸟教她的玩法呢。

　　想到这儿，她不禁加快了轻快的脚步，欢呼雀跃似的往这黄泉幽径尽头奔去。

　　——在那东方的尽头，便是独属于她一人的蒙山，也是独她一人能自由出入的地方，一个埋藏着她无尽的念想、回忆和梦想的地方。在那里，千万只纸折的鸟形花儿飞翔在无尽的天地之间，寄托着她自学会以来所有的委屈，伤害，悲痛，快乐，幸福，以及对他的思念。

　　“青鸟，我来了。你回来了吗？”

　　心上，一个声音飞翔腾空。那个蓝色衣裳的女子只将手轻轻按在那直泛着青黛色光华的结界之上，胸口一道青光闪现，眨眼间，她的人便完全没入那道任谁也望不穿进不去的蒙山封印结界之中。只有她，才拥有这属于青鸟的最后的力量。

　　天地间，骤然陷入一片死寂，仿佛所有的生命都被她所弃，仿佛她带走了所有生的力量。

　　只一瞬间，那道青黛色光华便暗淡了些许，而在她没入的地方，只像悬着幅精美绝伦的巨型画作一般，那个整体看起来和这整个世界格格不入，色调完全相反：苍蓝的天空底下，一片寂静的衰草寒烟，一段氤氲缥缈，清冷而寂寞。据说，这是一幅名为《寒色绯空》的画卷。只是，令人不解的是，那天空，那大地，却丝毫绯色也无，满眼尽是寒色悲凉。

　　但是，也正是在那幅画的背后，那个与世隔绝的世界里，却真的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奥秘和生机，在那里，你永不可能看到时间的尽头，你也永不会失去生命的力量。

　　正所谓『青鸟之径，繁花再现』，说的，不正是这幅奇丽的景象么？

　　◇

　　无聊。寂寞。又饿又冷。

　　一个人呆在这邺名鬼域里的小房子里，还真不是什么好事情啊！“早知道，就要师傅带我一起走了嘛！”相思再次撅起嘴抱怨了起来。

　　可是这叹气又有何用呢？本想着师傅能给自己指条明路告诉自己究竟哪里才能吃到能填饱肚子的食物，可是等她第一次推开门之后便绝望地掩上了，再也不奢望自己能知道哪里有食物了。

　　——毕竟，那外面实在是太黑了，就算她知道哪里能填饱肚子，她自己一个人又哪敢出去呢！

　　无可奈何地，她只好在数次无法改变现状的踱步之后又“乖乖地”坐回到那软榻上。外面也一直静悄悄的，实在是没什么能吸引她的东西。“一点也不好玩！”撅起嘴，打了个哈欠，“好困哦。饿死了啊。”

　　可是，就在她这声音刚沉寂下去的时刻，突然间，外面便传来了阵奇怪的声音！不是脚步声，也不是师傅的说话声啊！

　　“会是什么呢？”只一瞬间，她就从昏昏欲睡中清醒过来。从软榻上扑腾下来，她便跑过去拉开门，探出头朝外看了看。

　　“什么都没有嘛！”外面一团漆黑，能见度又低，她又能看多远呢？更何况，现在连声音也没有了，她又如何去判断？

　　“该不会是我饿昏头把自己肚子乱叫的声音听混了吧。”她又嘟起那张小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不禁一声大嚎，“唉哟，饿死了啦！都瘪了吔！”

　　可是有什么办法吗？没有啊！那就只能继续憋着了。

　　回过头去，她决定了，“去睡着算了。睡着了，麻木了，那就感觉不到饿了！”

　　可是，偏偏地，就在这个时候，那个怪异的声音却又突然响了起来。“嘶……咻……嘶……咻……”这分明是人的呼吸吐纳声嘛！

　　“谁呀？谁呀，谁呀，谁呀谁呀！”不耐烦地转过身去，用尽力气了探出头去朝外边看了看。但是她也只看到一篇茫茫的黑色，还是没有人影。

　　可是，这一次奇怪的是，那声音却没有消失！

　　“去看看！”虽然有些生气了，可终究还是免不了地想去探个究竟。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她孤身一人往前走去。

　　◇

　　“哎哟！”撞到东西啦！

　　“好痛哦。”揉了揉肚子后，她便伸出手去探了探。

　　硬硬的，像块木头。她也索性沿着这块木头绕了一圈。“还真大！够好几个我躺在里面了睡觉了啦！不过，这声音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啊。怎么回事嘛！好端端地，怎么会有人躺在里面呢？”她皱起眉头，好好地思考起来。“难道，是死人？可死人怎么会呼吸呢？莫非，是没死的死人？”她笑了起来，自己这番“推断”还真是被自己给推断了。

　　“推断？”心下突然一凛，“里面躺了人，那就一定得先推开才能躺人进去吧！呵呵，一定可以推开的！哈，我真聪明哦！”她开始放肆地在那块大木头上摸索起来。

　　她并不知道，这块“木头”，其实是一个棺材。

　　◇

　　“找到了！”满心欢喜！她用尽了力气，使劲地推着。可那木头也真是够沉的！花了好大番功夫，她才只推开了一道小缝！

　　可就是推开了这道小缝，这失去了一切运用法力的能力的柔弱女子，哪还能有力气啊！无奈地，她吐了口长气，放开手，弯下身去。好好地喘几口气了再推吧！

　　可是，那木头里似乎传来了些很奇怪的声音。她诧异地抬起头来，却只看见……

　　◇

　　似蛇一般！闪电之势，窜出来！

　　“啊——”只尖叫了一声，她便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了！可她那瞪大的眼睛里，却分明地看到了个怪物！灯笼般大的红色眼睛，凝血般地不时掉落下带着腥味的液体，落在她的脸上！那头颅也真的就像蛇一般，口吐红芯，在她的头顶，就像先前那般的声音：“嘶……咻……嘶……咻……”

　　是怪物的声音啊！哪里是什么人嘛！

　　“啊——”惊恐的声音，再次划破长空。绝望地看着这红色的东西，她的脚无力地放开她的身体。整个人，就如石头般，往后瘫倒下去！

　　那怪物，却将身体移动下来，那股浓浓的腥味在她的脸上留下粘粘的液体。灼热，而又腥臭！怪物的血啊！

　　它依旧那么地吐着那发着暗红光芒的长长舌芯。液体，掉落在她的身边，溅起来，滴到她的脸上，集结在一起，顺着那张光滑的脸蛋，轻轻地滑落着，从她耳旁，滑下去，落在发丝上，黏住了她最美的秀发。

　　可她已经没有力气去呼喊了，连救命的声音都被活活地埋在她的身体内，此时的她那还有思绪去顾及她的秀发或者美貌啊！只要他不吃了自己，那便已是万幸了吧！

　　但奇怪的是，这蛇形的怪物却也还真就顾不上吃了她。它只顾自地往前移动着，慢慢地，把它的全身从那棺材里抽出来！“呼——”一道蛇影，盘旋着，依旧吐纳着红芯。往前移了移，眨眼间，周围却发出亮堂刺眼的光来！

　　“唔——”声嘶力竭！

　　乾天、坤地、艮山、巽风四个方向，直射过四道金色光柱来，直刺在它的身上。无尽的力量阻挡着它的移动，甚至开始把它往回推去！可它依旧反抗着，往死里挣扎！而周围的光却也越来越亮，光柱也径直越来越粗壮。

　　是符咒！

　　位于那四个方向赫然便亮起四方石壁来，红光炙热，而刻在其上的金色符咒也开始发起破天的光亮来，都开始显露出明显的一个又一个古老的字体笔迹来！那一个个字迹仿佛有如神助般地从那石壁上挣脱出来，化成一道道散放着刺眼的强光，在那虚空之中化作利剑，化为金针，剑剑锋刃，针针锐利，齐插进它的身体，不待其防！

　　只听见无数“哧”的声音，滚烫的血往外喷射出来，全溅洒在了她的身上。腥臭，难以入鼻！她也只在朦胧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砸在自己的身上，疼得发麻，却无力挣扎。只听见那怪物倔强地呼喊了两个奇怪的字，便再也感觉不到什么了。

　　“师傅，对不起，我不该……”闭眼，沉睡。她终于虚弱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黑暗世界里，一切，回复如初。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似的。只是，这天地间，却总有些蛛丝马迹遗留下来——地上那滩刺鼻的血污，以及浸泡其间的她——相思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