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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苍茫大地(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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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并不是此世人,她是现代一个绝症病人,用尽心力活着,全力治疗,也抵不过命运弄人。
她上辈子才活了二十岁,记忆里最多的,就是医院。
她穿来了这,一睁眼就是地狱开局,胡人入寇,天子南渡。
过些日子就是洛阳焚荡,长安毁弃,八郡繁华付胡虏,半壁江山野鬼哭。
她成了赵缜的女儿,她在医院时喜看书,他是她很喜欢的历史人物,她知道他的未来,亦知原身的未来。
赵缜在北地,所有南迁的人都以为他死了,那是一片死地,朝廷为了胡人不追过来,断桥阻路,给朝廷南迁争取时间。
可赵缜没死,这场战争不会有后援,也不会有粮食补给。
城外是吃人的胡人,城内是他的百姓,他们声声唤着将军。
那是一场惨胜。
他长子亦战死在这场战争里。
但他守住了孤城,立起了旗帜,北地被抛弃的流民向他而去,他夺回了胡人夺走的城池,整顿兵马,庇护百姓。
他孑然一身。
他统一了北方。
史书上的赵明昭被庾玄度带去了建康,作为赵缜唯一的血脉,庾玄度护不住她,她十三岁被嫁给太子当侧妃。
史书上的赵明昭,与现代的赵明昭一样,都没有活过二十岁。
赵缜功业煊赫,身后寂寥,他活着北地亦安,可死后又是一盘散沙。
北地再次陷入地狱。
她拒绝了庾玄度,选择北去,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
不是作为穿越者居高临下的拯救,不是按图索骥的冒险。
而是作为她自己,作为这破碎山河间一个不甘心就此沉没的微末生灵,做出的选择。
前路是已知的惨烈,是胡人的铁蹄,是断绝的后援,是饥寒交迫,是尸山血海。
也是未知的变数——
她只是想活着,活过二十岁,她想体验慢慢变老是什么感觉。
医院里那无能为力,等待死亡降临的窒息感,她再也不要经历第二次。
与其在南方的金丝笼里慢慢凋零,不如向北。
向那已知的绝地,向那未知的烽烟。
向父亲所在的地方。
哪怕同沉。
天地间,只剩下北风永无止息的呼号,以及这支沉默队伍单调而沉重的行进声。
赵明昭坐在祖母身边。
老夫人吃了些粥食,旅途劳顿,此刻昏昏沉沉地睡去,只是那只枯瘦的手,依旧紧紧攥着明昭的小手,仿佛那是她在无边黑暗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明昭没有抽开,任由那冰凉的,微微颤抖的触感传来。
她掀起毡车侧帘一角,向外望去。
队伍比她之前粗略估计的还要零散些。真正的赵氏族人,不算家仆部曲,不过十多口人,多是老弱妇孺,青壮男子极少。
家大业大的赵氏,早在风声紧时,就已分批南迁,带走了大部分资财和精壮子弟。
如今还跟着祖母北上的,要么是旁支远亲,家业微薄,南去也无甚依靠。
要么是受了赵家恩惠,与赵缜这一房关系紧密,抹不开情面,心中尚存一丝忠义。
此刻他们大多挤在后面的几辆大车上,面色灰败,眼神躲闪,偶尔望向最前方那辆载着老夫人和她的毡车时,目光里也多是茫然与听天由命的麻木。
“向北,是老夫人和女公子执意……”她听见族人压得极低的声音从后面飘来,很是不安,“缜郎君只怕……”
话音很快被风声吞没,但那未尽的恐惧与不认同,却弥漫在寒冷的空气里。
真正撑起这支队伍的,是簇拥在车辆周围,徒步而行的那些人。
大约有七八十名赵府旧日的部曲家兵,他们大多穿着半旧的皮甲或布衣,兵器五花八门,但步伐沉稳,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遭荒野。
为首的是个脸上带疤的壮汉,名叫赵勇,原是赵缜麾下一名百夫长,因伤退役后留在府中做了护院头领。
此刻他走在最前,腰杆挺得笔直,偶尔回头看一眼车队,眼神沉静,不见慌乱。
另有三四十人,则是沿途陆续加入的散兵溃卒。
他们大多丢盔弃甲,衣衫褴褛,脸上带着溃败后的惊魂未定与深藏的戾气,手里的武器也最为残缺。
他们自发地走在队伍外围,与其说是护卫,不如说是一群绝望,暂时找到方向的孤狼。
对他们而言,跟着这支敢向北走的队伍,或许比漫无目的地逃亡,多了一丝渺茫的意义,或是同归于尽的悲壮。
再加上几十名誓死跟随老夫人的忠仆、婢女、车夫,整支队伍,男女老少加起来,约莫一百五六十人。
这就是全部了。
没有史书上那些传奇故事里一呼百应、瞬间云集万千豪杰的桥段。
只有实实在在的,在绝境中愿意跟随一点微光向死而行的百余人。
因为他们无路可走。
明昭放下车帘,靠回车壁。
这百余人里,真心相信能寻到父亲,或相信北上有生机的,恐怕寥寥无几。更多的是出于对赵氏最后一点香火情义的责任,或是像赵勇忠义之心,再或是那些溃兵无路可走下的暂时依附。
祖母的威望,父亲的名望,和她这个八岁女童那番宁与神州同沉的惊人之语,像几根脆弱的绳索,暂时将这些人捆在了一起。
但这绳索,能经得住前路的颠簸,经得住即将到来的饥饿、寒冷、恐惧,尤其是胡骑的锋刃吗?
她不知道。
她只是握紧了祖母的手。
车外,赵勇低沉的声音隐约传来,在安排夜间值守和探路的哨骑。
那些溃兵中有人低声抱怨口粮太少,被赵勇厉声喝止。短暂的骚动后,又恢复了沉默的行进。
日头西斜,天色很快暗沉下来。北地的冬夜来得早,也来得酷烈。
风更大了,卷着细碎的雪粒,抽打在车篷上,沙沙作响。
队伍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停下,准备过夜。没有营帐,只有几堆勉强燃起的篝火,在寒风中明灭不定,照亮一张张疲惫又戒备的脸。
口粮被严格分配,每人只有小半块冰冷坚硬的杂粮饼和一口冷水。
明昭扶着祖母下车,在最近的一堆火旁坐下。老夫人裹紧了厚重的裘衣,依旧冷得微微发抖。
明昭将自己那份饼掰开,将稍软些的部分递给祖母。
“昭昭吃,祖母自己这份都吃不完,你年纪小,别饿坏了,我们还要赶路。”老夫人摆手。
“好。”明昭吃了起来,她来到这世界,得到了健康的身体,也把上辈子没吃过的苦吃了个遍。
那里,几个赵府的年轻仆役正围着火搓手取暖,低声说着什么。
看到明昭过来,他们有些局促地停下话头。
“女公子……”
明昭在他们旁边坐下,伸出小手烤火。火光映着她稚嫩却沉静的脸庞。
“刚才,我好像听到你们在说,往北走,真的能到父亲那里吗?”她问,声音没有责备,只是平静的询问。
几个仆役面面相觑,一个胆子大些的,名叫阿石的少年嚅嗫道:“女公子,我们……我们就是担心。听说北边全乱了,胡人到处杀人,路也断了……”
“嗯,”明昭点点头,目光落在跳跃的火苗上,“路是断了,南边的桥被拆了,朝廷不让我们过去,也不让父亲回来。”
几个仆役脸上血色褪去。
“但是,”明昭抬起眼,看着他们,“我父一定还活着,我们朝着他所在的城池去,他守住了壶关,我们去那找他。”
她顿了顿,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穿透寒风,落入周围渐渐安静下来的人群耳中:“我们向南,是跟着别人逃命,他们会给我们船只吗?我们别无选择,这是唯一的活路。”
火光在几张年轻而惶惑的脸上跳跃。阿石和其他几个仆役都愣住了,呆呆地看着火堆旁小小的身影。
她的话像一块石头,投进了他们原本被恐惧和茫然塞满的心里,激起沉闷的回响。
向南,跟着别人逃命,别人会给船吗?
不会。
他们见过官道上那些为了争抢渡船甚至推搡落水的人,见过公卿家丁挥舞棍棒驱赶靠近车驾的流民。
他们这些无足轻重的仆役,在那些贵人眼中,与路旁野草何异?
怕是连靠近渡口的资格都没有。
“壶关……”阿石喃喃重复,眼睛里有了一点微弱的光,“女公子是说,将军守住了壶关?”
壶关是北地通往中原的一处要隘,地势险峻。
若真能守住,便是一道屏障。
“嗯。”明昭肯定地点头,当然不是,壶关若守住,朝廷怎么会跑那么急。
但此时消息不流通,他们哪知道,能知道个地名就很博学了。
但此刻,她必须给出一个明确的目标,一个能点燃希望的名字。
人有希望才有求生的本能。
“父亲用兵,最善据险。壶关天险,胡骑难越。只要守住了,北边就能喘口气。我们不去别处,就去壶关。”
那条路上,确实有赵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