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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天,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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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皇城司暗牢。
铁门“吱呀”推开,潮气扑面,灯影在石壁晃出鬼魅。
沈清梦立在廊下,一袭素袍外裹着连帽玄氅,帽缘压低,只露出半张冷白的脸——她本不该在此,是谢无咎用“缺月铁新证”为由,连夜遣人将她密送入京。
“沈姑娘,速问速决。”
领路内侍嗓音尖细,钥匙串在腕上叮当作响,“司公只给一炷香。”
沈清梦颔首,指尖却悄悄摩挲袖中骨铃。
铃中骨,第三响尚未落,她必须抢在“收命”之前挖出幕后真名。
牢房深处,一名男子被铁链悬臂,囚衣浸透血痕,右耳缺了半块——赵录的胞兄、曾任冶造局副监的赵衡。
他低垂着头,呼吸浅到几乎听不见。
沈清梦蹲身,银针挑开他唇角伤痂,声音极轻:“赵监,缺月星徽,归谁所辖?”
赵衡眼皮下意识一颤,却紧抿干裂的唇。
沈清梦不动声色,自药匣取出一枚薄荷脑丸,置于他鼻端。辛辣凉气刺入,男人猛地呛咳,铁链哗啦,血丝溅到她袖口,像雪里开出的梅。
“再问你一次,”
她擦去血点,声音冷得似牢顶寒霜,“星记缺月,是谁私添?”
赵衡抬眼,瞳孔布满血丝,却在触及她袖中一闪而逝的银光时,倏地瑟缩。
骨铃轻晃,叮——第二响。
男人喉咙发出咯咯声,像被无形之手扼住,半晌,嘶哑吐字:“司……礼监。”
沈清梦指尖骤紧。司礼监,掌印太监裴观,天子近侍,竟与边关铁案牵连?她还要再问,牢顶忽传脚步,数名黑衣缇骑鱼贯而入,火把将石壁照得橙红。
“沈姑娘,问完了?”为首缇骑声音平板,手却按在刀柄,“此人乃钦犯,即刻提走。”
沈清梦后退半步,袖中骨铃不受控地再响——叮!第三响!
几乎同一瞬,赵衡瞳孔暴突,一股黑血自鼻口喷涌而出,头无力垂下,气息绝。
缇骑似早知如此,拖尸便走,铁门轰然闭合,只留地上一滩黑血,冒着诡异热气。
沈清梦俯身,以银针挑开血迹,发现血里混着细小颗粒——硝石、薄荷脑、以及一味“断魂子”。
这种药服下后三次触鼻即毙,用在死士封口。幕后之人,算准她会来,也算准赵衡活不过三问。
她胸口发冷,却在黑血旁摸到一角遗绢——被赵衡踩于足底,故未被缇骑发现。绢上以指甲蘸血刻字,歪歪扭扭,却可辨:
“裴观落雁峡初十”
初十,便是后日。
沈清梦将遗绢藏入袖袋,深吸一口气,借帽檐遮颜,随内侍匆匆离牢。
转过暗廊,忽闻前方步履铿锵,一队宫灯迤逦而来,灯面绘金羽,是天子近卫“羽林骑”——赵录咽喉上那支黑羽,正出自他们箭壶。
她低眉侧身,灯影却停在她面前。为首青年眉目清隽,金甲映雪,声音温润:“姑娘面生,可有腰牌?”
沈清梦袖中指尖收紧,尚未开口,后方已传来谢无咎低沉的嗓音:“沈谘议是本将证人,殿下也要盘问?”
青年抬眼,金甲与男人玄袍在窄廊对峙,空气似被刀锋劈成两半。片刻,青年微笑,侧身让路:
“原是谢将军的人,得罪。”
出得皇城,夜已三更。长街积雪没踝,马车碾过,留下两道深黑辙痕。
沈清梦登车,才觉背襟湿透。谢无咎坐在对侧,膝上横一柄无鞘薄刃,刃身映着她苍白的脸。
“问到了?”
“裴观,落雁峡,初十。”
她递过遗绢,指尖仍微颤。
男人以指腹捻了捻血迹,目中掠过森冷:
“司礼监掌印,果然是好大来头。”
沈清梦抬眼,声音压低:“赵衡死时,羽林骑出现得太快,像早知他会开口。羽林、司礼监,皆听命天子……”
谢无咎却伸指抵在她唇前,止住更危险的猜测。
他侧首,目光穿过车帘缝隙,望向远处巍峨宫墙,墙头雪光反射,像一条沉默的银龙。
“沈清梦。”
他第一次唤她全名,声音低而稳,“若幕后真是那位,你待如何?”
女人沉默片刻,目中映着车外飞逝的雪,一字一句:“那就把龙鳞,一片一片拔下来。”
男人低笑,伸掌覆在她手背,掌心灼热:“好,我陪你拔。”
马车转过巷口,忽听“叮——”一声细响,像有风钻入车厢。
沈清梦袖中骨铃无风自震,铃壁渗出极细血珠,顺着铜丝滴落,在车厢地板上绽开一朵小小红花。
第四响。
她瞳孔骤缩,骨铃三响已收一命,第四响意味着什么?
谢无咎已掀帘,车外风雪扑面,长街尽头,一道黑影立于屋脊,手执小小铃串,对她遥遥一拜,如鬼魅谢幕。
“追!”男人低喝,身形已掠上车顶。
沈清梦却按住他,指尖冰凉:“别追,那是送信的。”
她垂眸,血珠在地板上缓缓晕开,竟形成一枚缺月星徽,与赵衡死时血里颗粒排列,一模一样。
——幕后之人,在向她下战书。
五更鼓响,雪停,宫墙之上露出一线鱼肚白。
沈清梦立于驿舍窗下,以银刀剖开骨铃,铃壁内竟藏一张薄如蝉翼的绢,上书八字:
“初十落雁,以血为铃。”
她握拳,指节泛白,却听身后男人低哑承诺:“十日期限,还剩两天。我陪你,踏平落雁峡。”
窗外,第一缕晨光落在缺月星徽上,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刀。
初十,寅时末刻,落雁峡。
天色未亮,雾如白潮,自崖底翻涌而上,淹没了栈道,也淹没了风声。
沈清梦立在峡口,披玄色短裘,鹿皮靴束至膝弯,腰侧悬小小银铃,铃舌以线缠死,以免误响。她身后,是谢无咎亲率的三十骑,皆卸重甲,只着软甲暗鳞,马蹄包布,呼吸亦以黑巾遮口,人如幽灵,与雾同色。
峡内通道最窄处仅容两车并行,两侧崖壁垂直百丈,石色青黑,时有冻泉自裂缝滴落,击在冰上,发出幽远“叮——”
仿佛骨铃隔空回应。沈清梦抬眼,崖顶有影影绰绰的旌旗一闪,随即没入雾中——羽林骑的暗哨,已先一步到位。
“再往前,便是星徽图上的‘接火点’。”
谢无咎低声道,左臂断箭处换了轻便铁甲,动作却仍利落。他抬手,示亲卫散开,呈雁字钳形,将沈清梦护在中轴,“一旦炉开,雾中会起赤烟,那便是裴观现身之时。”
沈清梦“嗯”了一声,指尖却探入怀中,触到那枚剖开的骨铃。铃壁内“以血为铃”四字,被体温熨得发烫,像一句活咒。
她抬眸,与男人四目相对,彼此在对方眼里看见同样的决绝——今日,要么揭开龙鳞,要么血埋落雁。
行了不足半刻,雾色深处忽有红光上浮,伴随风箱沉重拉动,像巨兽在暗里喘息。
转过弯坳,一处天然石窟豁然出现:洞口被木栅围成简易坞堡,内部火光熊熊,十余名赤膊匠作正围着一座鼓风炉,炉身新开,缺月星徽以朱漆刷在石壁,猩红刺目。
沈清梦蹲身检视地面——赤铁矿屑、松炭、硝石,比例与爆炉残灰完全一致。
她示意随行亲卫记下,又抬眼望向炉侧:一排已脱模的精铁锭,断面缺月抱星,尚未冷却,冒着淡淡白烟,像刚出棺的尸。
“他们要在今日出货。”她低语。
谢无咎眯眼,目光落在石窟后壁——那里凿有深槽,槽内铺滚木,直通崖底暗河,只需斩断封木,铁锭便落舟顺水,一夜可至敌国边境。
男人侧首,以眼神示意副将:抢占暗河机关。
正在此时,风箱声忽停,洞内火光为之一暗。
一道尖细嗓音自石阶上方传来,像钝刀刮过铜镜:“谢将军远道,杂家有失远迎。”
雾气分开,一人缓步而出,绯红蟒袍被火舌映得如浸血,手执鎏金小炉,指背青筋隐现——司礼监掌印,裴观。
裴观立定,微微躬身,鬓角却不见霜雪,仿佛寒气不敢近他身。他目光掠过沈清梦,停在谢无咎脸上,笑意温雅:
“将军奉旨查铁,怎不先知会杂家?也让咱家备些好茶。”
谢无咎抬手,三十骑同时引弓,箭镞寒光与火光交错,映得石窟明暗不定。
男人声音冷冽:“茶就免了,裴公公解释这炉——缺月星徽,谁准的?”
裴观叹息,似惋惜:
“奴才也是不得已。边关苦寒,将士缺铁,咱家奉陛下密旨,就地采炼,以充军需。缺月乃旧印,星徽是新建,双印并押,只为区别军私,绝无他意。”
话音未落,他身后涌出百名锦衣卫,皆配圆月背弩,箭尖涂朱,显然淬毒。
石窟顶端,亦现羽林骑暗弓,弦如满月,目标直指场中三十骑。
沈清梦心头骤沉——他们早落入套中,今日之局,是裴观请君入瓮。
谢无咎却低笑,刀背轻击甲面,发出清脆“当”:
“裴公公好手笔,以钦差之名,炼资敌之铁,再嫁祸镇北侯,一环扣一环。可惜——”他抬眼,眸中戾气翻涌,“你算漏了一环。”
男人抬手,一声尖锐呼哨破雾而起。
崖顶忽闻巨石滚动,紧接着,赤红浓烟自崖壁裂缝喷薄而出,瞬间与雾混成一片昏红。
那是事先埋好的火硝,以爆炉残灰为引,直炸崖顶暗哨。羽林骑阵脚大乱,碎石与断肢齐落,血雨染红冻泉。
与此同时,暗河方向传来沉闷“咔嚓”声,封木被副将斩断,河水汹涌灌入,瞬间冲走一排铁锭。
匠作惊呼四散,锦衣卫阵型被水流撕裂,弩箭失去准头,尽数钉入洞顶。
裴观脸色终于变了,尖声喝道:“放箭!”
箭雨倾盆而下,三十骑举盾相抗,金属撞击声密集如雨豆。
谢无咎翻身挡在沈清梦前,弯刀舞成银盘,将及身弩箭尽数格开。
一支朱头箭穿透盾隙,直奔沈清梦咽喉,她后仰避过,箭镞擦着狐裘划过,留下一道焦黑沟痕。
银铃被劲风带动,终于挣脱缠线,“叮——”一声脆响,在混乱中格外清越。裴观猛地抬头,目光毒蛇般锁定她:“骨铃……你是沈家女。”
沈清梦不退反进,自袖中抛出那枚剖开的骨铃,铃内血字绢帛随风展开,正落在裴观脚边。
她冷声喝道:
“缺月星徽,以血为铃——赵衡、赵录、黑衣死士,皆以此铃丧命。裴公公可愿认这第四响?”
裴观盯着绢帛,眼角抽搐,似想起某些旧日禁忌,一时竟未出声。趁他分神,谢无咎弯刀脱手而出,化作一道银虹,直取裴观咽喉。
对方猛地后仰,刀锋擦着蟒袍划过,割断玉带,星徽玉佩碎落一地。
裴观踉跄退至炉边,忽然狞笑,抬手按下石壁机关。
轰隆声中,鼓风炉腹裂开,赤红铁水倾泻而出,如岩浆奔流,瞬间封死洞口去路,也将锦衣卫与三十骑隔成两半。
火浪扑面,冰雾蒸腾,石窟化作赤焰炼狱。
铁水蔓延,所触之处,石裂木燃。
沈清梦被热浪逼退,狐裘边缘起火,谢无咎一把扯落,抱着她滚向侧壁凹穴。
头顶石壁被烧得噼啪作响,火雨纷落。
“机关毁炉,想与我们同归于尽。”
男人低哑开口,额角被飞溅铁屑烫出血痕,却无暇顾及。
沈清梦抬眼,身后是火海,前方是断壁,唯头顶有一条天然石缝,仅容一人侧身。她深吸一口灼热空气:“谢无咎,你信我吗?”
男人看着她,眸中火光跳动,却笑得肆意:“信。”
“好。”她抬手,以银刀割断自己束发带,一端缠于他腕,一端缠于己手,“共死容易,同生却难——今日,我们偏要活一个给天下看。”
谢无咎眸色骤深,反手紧握束带,两人同时起身,借凹壁凸起,攀向石缝。
火舌舔舐鞋底,铁水在下方咆哮,像无数饿鬼伸手。石缝狭窄,肩背被岩角割破,血染石壁,却无人停步。
终于,他们钻出石窟顶部,落入崖侧暗沟。
寒风割面,雪雾扑面,却带着生的清甜。远处,裴观被仅剩的锦衣卫护着,正向暗河退走。谢无咎取弓,三箭齐发,火硝绑于箭身,破空而去—
轰!暗河木栅炸裂,冰浪与火浪交织,将裴观等人吞没。
尖叫声、断裂声、水雾声,混成一片。
雪,再次落下,覆盖焦黑,也覆盖残血。
沈清梦跪坐雪里,掌心那截束发带已被烧得半焦,却仍牢牢系在两人腕间,像一条生死契。
谢无咎抬手,以指腹擦去她颊边血痕,声音低哑却带笑:“沈大人,十日之限,还剩一天。”
沈清梦抬眸,远处缺月西沉,星徽已碎,骨铃第四响,终究未收他们之命。她轻轻靠向男人肩头,声音轻得只有风听见:
“一天,够了——够我翻案,也够你活。”
雪落无声,却掩不住,两颗心在同一节拍里,轰然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