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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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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原入夜,风收雪紧,天地像被一只巨兽闷声吞进腹腔,连呼吸都带着血腥与冰碴的涩味。
义庄是烽火台改成的,半截土墙被火烤得发红,却仍挡不住寒意。
檐下垂着长短冰凌,像一排未曾鸣响的刀。沈清梦立在木案旁,狐裘未系,襟口被血温蒸出淡淡白雾。
她低头掰开男尸牙关,指背青筋微显,神情却静得仿佛只是在读一本旧书。
死者不过二十,唇薄鼻挺,面上凝着层薄霜,舌底一点乌黑——乌头淬毒,见血封喉。“备案,冻亡之外,加乌头毒。”
她声音不高,却足够让墙角打哆嗦的小副卒找回魂。小副卒忙应,笔尖在冻纸上刮出艰涩声响。沈清梦掏帕子拭手,白绢染上一道乌红,像雪里拖出的旧墨。她随手丢回案边,抬眸时,黑而冷的瞳仁里映出门口一道高影——铁甲带血,左臂断箭未拔,羽尾焦黑。
谢无咎停在门槛半步外,不进来,也不退。
他先低头看地,再抬眼看她,像把整间义庄连同雪夜一起审度。灯火被他身形挡得摇晃,影子投在土墙,比真人高大,也比真人沉默。
片刻,他笑了笑,弯腰拾起地上一只银铃。铃舌凝着血,发不出声,他却拿指腹抹过,露出内壁一个“梦”字。“沈大人,又见面了。”
他声音带着北地特有的沙哑,像刀背刮过生铁。沈清梦未动,只把解剖刀往案边轻轻一推,刀尖扫过木面,发出细而长的“吱”。
那声音替她说:这里是我的地界,将军自重。谢无咎却迈步进来,靴底踏碎血水,一步一朵暗梅。他停在第七具尸体旁,俯身揭开蒙布,目光在死者脸上停了一瞬,眉尾几不可见地挑了下。
“贺昭。”
他念出名字,像在确认,又像在告别。
随后直起身,语气淡得像雪片落在铁甲上,“走私军械,按律当斩。沈大人不必费神,结案即可。”
沈清梦抬眼,声音冷而清晰:“死因是毒,不是刀。有人要他闭嘴,将军不好奇?”
谢无咎低笑,眼里却无波:“死人不会说话,活人会。沈大人想听活人说话,得先保住自己舌头。”
话音落,他目光掠过她袖口,银铃已被藏起,只留一道血痕未干。
副卒察觉气氛不对,悄悄往门边挪。谢无咎反手关门,门闩“咔哒”一声,像给雪夜上了锁。
他回头,冲副卒抬了抬下巴:“出去。”
副卒看向沈清梦,见她微微颔首,才抱卷溜出门。风雪趁机灌入,吹得烛火乱晃,尸布翻飞。
沈清梦立在原地,袖中手指无声收紧,指甲陷入掌心,疼,却让她清醒。谢无咎解下披风,随手盖在贺昭脸上,动作竟有几分温柔。
随后他转身,目光落在沈清梦脸上,一寸不移:“三年前,沈大人送我的铃铛,如今又回到沈大人手里,算不算是天意?”沈清梦神色不动:“将军记错了,那铃铛是我送给我未婚夫的。”
“哦?”谢无咎挑眉,“那沈大人的未婚夫,如今何在?”沈清梦抬眼,眸色如淬了冰:“死了,我亲手杀的。”
谢无咎低笑出声,笑声在狭小的义庄里回荡,带着几分癫狂:“好,好一个亲手杀了。沈大人果然心狠手辣,谢某实在是佩服。”
沈清梦不再理会他,转身继续查验尸体。她手指熟练地划过死者颈侧,停在喉结下方,那里有一道极细的针孔,被毒血掩盖,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她取出一根银针,轻轻刺入,再拔出时,针尖已呈漆黑。“毒是从这里下的,”她声音冷静,“凶手手法专业,不是普通人。”
谢无咎抱臂靠在墙边,目光落在她忙碌的背影上,眼神复杂:“沈大人可曾想过,凶手或许是熟人?”
沈清梦手指一顿,随即继续动作:“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谢无咎直起身,走到她身后,俯身在她耳边低语:“贺昭是我亲卫,知道他今夜会来义庄的,除了我,只有沈大人你。”
沈清梦猛地转身,手中银针直指他咽喉:“你是在怀疑我?”
谢无咎不躲不闪,任由银针抵住自己喉结,甚至微微前倾,让针尖刺破皮肤,渗出一滴殷红血珠:“沈大人要杀我,三年前就杀了,不必等到今日。”
沈清梦手指微颤,却终究没有刺下去。
她收回银针,转身继续查验尸体,声音冷了几分:“将军若想查案,就请配合,莫要干扰我。”
谢无咎抬手抹了抹颈侧血珠,放在唇边舔去,笑得肆意:“沈大人还是这么有趣,我怎舍得干扰?”
沈清梦不再理会他,专心查验尸体。她从死者靴底刮出一小块泥土,颜色与义庄周围的雪泥不同,呈暗红色,带着铁锈味。
她小心收起,准备明日送去做土质分析。
谢无咎看着她忙碌,忽然开口:“沈大人可曾想过,贺昭或许只是开始?”
沈清梦手指一顿,抬头看他:“将军什么意思?”
谢无咎走到门口,望着外头肆虐的风雪,声音低沉:“边关要变天了,有人开始清盘,贺昭是第一个,下一个,或许就是沈大人你。”
沈清梦蹙眉:“将军知道幕后之人是谁?”
谢无咎回头,冲她神秘一笑:“沈大人若想知道,明日卯时,来我营帐,我告诉你。”
说完,他推门走入风雪,玄色披风很快与夜色融为一体,只剩地上几滴血迹,证明他来过。
沈清梦立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眉心紧蹙。她低头看向手中银铃,铃舌在风中轻晃,依旧无声,却仿佛在说
“游戏开始了”
卯时未至,天色却已是苍亮,雪光映得营房灰白。
沈清梦撩开帘门,一股热气裹着马汗与松炭味扑面而来,与昨夜的血腥寒夜恍如两界。
帐内只点一盏兽油灯,焰心被风口扯得细长。
谢无咎背手立于案前,玄甲已卸,只着暗红织金袍,左臂伤口重新包扎,白纱外仍渗着一点朱影。
案上摊着一张羊皮地图,墨迹新干,几处关隘被朱笔圈出,像未愈的创口。
听见脚步声,他未抬头,只抬手在地图某处一点:“沈大人,可知这是何地?”沈清梦走近,目光随他指尖落下——落雁峡,北出关外三十里,南北通道最窄处,两侧断崖,中段常年浓雾。
“此地走私营盐,朝廷三年前已封峡。”
她语声平稳,“将军提此处,是与贺昭有关?”
谢无咎轻笑,指尖自落雁峡往南划,停在一处无名谷地:“昨夜寅时,巡夜队在此发现车辙,深二寸,盐铁皆无此重。除非——”
他抬眼看她,“除非车里装的是精铁制兵。”
沈清梦眉心微敛。朝廷明令,边关铁料只准军造私贩一两即流放,百斤以上斩。若有人私运精铁出境,等同资敌。
“证据?”
谢无咎自案下抽出一物,抛给她。入手沉甸甸,是一块半拳大的粗铁,边缘却光滑,显是新熔再凝。
断面处隐有松木灰,与军中炼炉所用无异。
“现场共捡三枚,皆刻暗记。”
他指铁块底侧,一条细若游丝的刻线,弯成缺月。
沈清梦眸光轻闪——缺月,是镇北侯府私库的押记,她父亲沈震的徽号。
灯火噼啪一声,炸出微火舌,映她指节泛白。谢无咎观察她神色,声音低了一分:“沈大人仍觉得,此案与你无关?”
沈清梦抬眸,目光静冷:“家父私记,我识得。正因识得,才更知有人栽赃。”
“哦?”
谢无咎似笑非笑,靠坐案沿,抱臂看她:“愿闻其详。”
“缺月压记为旧徽,家父去年已换卷云纹。此事少有人知,铁块却用旧记,分明存心。”
她声音平稳,却句句带锋,“再者,军中精铁出入皆有造册,将军若肯开库一查,便知真伪。”
谢无咎闻言,眼底笑意加深,忽地击掌两声。
帐外走入一名亲兵,手捧木匣,匣内整齐码着簿册。
封面朱笔——《壬寅年铁料出入录》“人已带来,沈大人随我点库?”
沈清梦微怔,随即明白:他早备下此局,等她来跳。
可她别无选择。
父亲如今被禁足京邸,若边关再传通敌实证,满门休矣。
“好。”她应得干脆。
“不过我要独自录册,将军不得干预。”
谢无咎抬手做请,眼底却闪过一丝欣赏。
2校场后库,半穴地,壁燃鲸油灯,铁门开启,寒气与铁锈味交织。
沈清梦执簿,逐栏核对:入库、出库、余量、印记、押签——连点两个时辰,鼻尖沁出细汗,却未发现一处与缺月记相符。
最后一栏,记的是前日新出库百斤精铁,用途:修辎重车,押印为卷云纹,与父亲新徽吻合,数量亦合册。
她心头微松,却更疑:那缺月铁,从何而来?
谢无咎倚门而立,目光不离她:“可查妥?”
沈清梦合上簿册,抬眼:“库内无旧记,铁块来源不在此。”
“那会在何处?”
“要么私炉另炼,要么——”她语气一顿。
“要么有人盗用旧印,事后嫁祸。”
谢无咎点头,似早料到:“前者需场地焦炭,后者需旧印模,沈大人想先查哪条?”
沈清梦沉吟:“先找旧印。”
谢无咎微一颔首,亲兵捧上一只黑漆托盘,红布揭开,赫然一枚缺月纹钢印,边缘磨得发亮。
亲兵道:“回将军,于贺昭枕下搜得。”
空气瞬间凝住,沈清梦盯着钢印,背脊生寒。
贺昭——昨夜死于义庄的亲卫,竟藏有镇北侯旧印,线索像一条倒钩的毒藤,将她父亲越缠越紧。
谢无咎挥手令亲兵退,才开口:“沈大人仍信侯爷清白?”
沈清梦握紧簿册,指节泛白:“人死无对证,一枚印不足定罪,我要验贺昭私物,查他近日行踪。”
“可。”
谢无咎答得爽快,“但按军规,外人不得独查军士遗物,沈大人若愿——”
他顿了顿,眼底浮起一点促狭,“若愿暂充我军谘议,便可名正言顺。”
军谘议,非官非将,却掌文案机要,向来只用亲信。
沈清梦明白,他在逼她站队。她抬眼,灯火在他眸心跳动,像暗夜磷火,诱人却危险。
“期限。”
她冷声问。
“十日。”
谢无咎伸指在她面前案上轻划,“十日内,你找出缺月铁真源;我保你父暂时无虞,若逾期——”
他指尖一顿,划出一道深痕,“我便将现有证据,八百里加急送京。”
沈清梦沉默片刻,终开口:“好,十日,但我要调阅所有密档,将军不得隐瞒。”
“成交。”
谢无咎收手,负于背后,唇角扬起,“自今日起,沈谘议与我同帐理事。”
3午后,雪停,阳光薄如碎银。沈清梦伏案绘关系图:贺昭—缺月铁—旧印—私炉?她笔尖点在“私炉”二字,画个圈。
要炼精铁,需高炭与鼓风,边关林木稀少,唯有黑水河谷多松木,且近落雁峡。她正思索,忽闻外间骚动。
帘掀,一名校尉大步而入,脸带怒色:“将军,抓到一个奸细!自称京中来,却带此物!”“砰”一声,包袱掷地,滚出几块黑红铁料,断面——缺月纹。沈清梦心头一紧。
谢无咎弯腰拾起铁块,指腹抚过刻痕,抬眼时,眼底杀机一闪:“带进来。”
少顷,两名兵士押人进帐,来人年约三十,穿粗布短褐,脸被风雪割得通红,眼里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倔傲。
他挣开士兵,自报家门:“在下翰林院编修柳叙,奉御史台密遣,查边关铁案!”
谢无咎眯眼:“密遣?可有勘合?”
柳叙取出半片铜鱼符,与谢无咎手中另一半严丝合缝。
沈清梦在旁看得分明——铜鱼合,代表御史台最高密查权,可便宜行事,三品以下先斩后奏。
谢无咎指腹摩挲鱼符,忽地笑了:“京中消息倒是灵通,缺月铁才现,御史台就派人。
柳编修可知,妨碍军务,亦可先斩?”
柳叙毫无惧色,目光扫过案上铁块,落在沈清梦身上,忽地一亮:“这位可是镇北侯府沈姑娘?在下恰有书信呈上。”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函,递与沈清梦。
封面字迹挺拔——父笔。她心头一跳,拆信,寥寥数行:“梦儿,见字如晤。京中风云已起,缺月旧记或陷吾于危。御史台奉密旨,暗查边关铁案,柳叙可信,可与之共证父清白,慎之,慎之。”
信末,盖父亲私印,卷云纹。
沈清梦合上信笺,抬眼与柳叙对视,彼此都在衡量。
谢无咎在旁,目光沉沉,像盯住猎物的狼。
他忽地击掌:“好,既然柳编修奉旨查案,谢某自当配合。但边关重地,不宜分营,即日起,柳大人亦驻中军帐,与沈谘议同案理事。”
柳叙皱眉,似要反驳,触及谢无咎眼底寒光,终拱手:“如此,叨扰将军。”
沈清梦心底却泛起不安。谢无咎此举,明为合查,暗为监视;如今京中、边关、御史台三方聚于一处,缺月铁背后的那只手,是否也正悄悄收网?
窗外,夕阳沉于雪原,天边一条暗红,像未冷的铁痕。
沈清梦收好父亲手书,抬眼间,与谢无咎视线相撞——他冲她微一挑唇,那笑意里,带着三分挑衅,七分笃定,仿佛在说:
“我赢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