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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回家伤?离家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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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炊烟沉在瓦上尚未散尽,秦继明蹲在门外的矮凳边,手抓握一把老旧的推剪,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咔嚓”声。
他面前,是弓背坐在矮凳上的三儿子海忠,推剪划过海忠的头皮,枯黄打结的头发簌簌落下,渐渐露出青白色的头皮。
然而,那头皮之上,并非应有的光滑,而是布满了密密麻麻、令人触目的红疹和脓包——那是蚊虫或虱子疯狂啃噬后留下的“营寨”,每一个中间结着硬痂,四周红肿,在黄昏下,宛如荒山野岭上一座座突兀的新坟。
更惊心的是,纵横交错于这些“新坟”之间的,是一条条凸起的、颜色深浅不一的疤痕,像无数条惨白的阡陌,盘踞在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上。
秦继明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推剪艰难地推进,更多的真相随着海忠觉得热脱下上衣的一刻暴露——从脖颈向下,蔓延到瘦削肩膀和脊背的,是更多交织重叠的鞭痕、棍印、甚至像是被火钳烫过的烙印,一簇簇叠加的新伤旧疤!
这个在朝鲜战场见过血肉横飞都未曾眨过眼的汉子,这个用沉默扛起全家生计的父亲,此刻却踉跄着后退,紧咬着牙扶靠在纵裂的苦楝树上。
一串泪滴,已悄然先滚落在海忠头顶荒野,沿着阡陌肆意横流。
“爸,你很热吗?”海忠带着外地口音问,头顶和脖子也觉有汗水滴落…流淌!
“不热,继续铲发,你…要忍着点!”秦继明吞声压着哽咽。
他左手用梳子小心翼翼拨开那些打结的头发,仿佛在剥离荆棘,右手推动推剪,像在进行一场困顿和残酷的巷战。
旁边小凳上坐着海康,苦楝树根上悬坐着海儒,屏住呼吸,眼睛瞪得溜圆,被父亲的泪水和三哥背上那幅伤残的“地图”吓得不敢动弹。
而海忠似乎感觉不到头皮上父亲的泪,也感觉不到推剪拉扯的疼痛。
他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麻木和诡异的自豪感,他知道父亲和两个弟弟的好奇心,于是开始重温那场噩梦:
“是大哥把我带走的,”他声音平静,带着福建口音,像在说别人的事,“说带我去广东闯荡,吃香的喝辣的,见大世面。上了火车,吃了块饼,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描述醒来时身处深山一个陌生的、弥漫着牛粪味的黑漆漆的棚栏里。
一对中年夫妇要他叫“爸妈”,叫了才有饭吃。
他不肯叫,换来的就是鞭子、棍棒、恶毒的威胁和咒骂。
“我才不叫!老子有爸!凭什么叫他们!”海忠的声调陡然升高,带着一种伤痕累累的骄傲,“打呗!往死里打!打累了就让老子去放牛,锁着链子,连着牛脖子,得一起放!”
秦继明手中的推剪,随着海忠故事的起伏而停摆,启动,瘫痪…
有好几次牵着牛逃跑,在深山里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最终都被其他村民抓回,换来更残酷的饿饭和毒打。
关在棚栏里,饿极了,草根、老鼠、甚至蟑螂都抓来往嘴里塞。
“我在牛棚柱子上刻正字,刻满了七…七百三十一个。”这个数字他记得异常清晰,“那天,那母老虎怀上了,他男人高兴喝多醉了,忘了锁我。我就用石头砸断了铁链,我可砸了三个月的……”
逃亡之路充满荒野求生的原始和惊险:先用柴刀割破那家人的自行车轮胎,再用铁耙横插扣死房门,沿着溪流拼命向东跑,因为记得地理书上说“东边是海”。
吃野果,喝溪水,几次累晕在山林里,日夜兼程。
直到看到一条泥路,于是蹲守路边,听有下山的车来,冲出去拦车…… “那车没停住……把我撞飞了……滚下山坡……后来……第二天晚上,好像是手电光……公安来了……”海忠摸摸后颈那道长疤痕,想来应是当时滚下山坡划伤的,叙述也开始断断续续,模糊不清,只记得后来辗转于各个收容所,每次进去先被打一顿,然后就是罚洗厕所、干苦力。
“进收容所都挨打……但老子不怕!只要不死,总能回家!”
海儒和海康听得小脸发白,眼睛惊恐。父亲拍抚着海忠的肩膀,予以安慰和认可。
海忠却反而给两弟弟投来一个安慰的眼神,甚至还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别怕,我不是回来了么?哥命硬,像老爸!”
而这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大哥海东,在分家后与宠爱他的外婆同住。外婆的溺爱让他愈发任性妄为!
在厂里,他因父亲的“前科”而被车间主任(厂长阵营)刻意刁难,常被安排最苦的夜班,并与一群混混同组。
工友的排挤、领导的冷眼,被狐朋狗友解读为“欺侮”,点燃了他本就暴戾的性子。
他用拳头回应和抗争,一步步沦为厂区一霸,打架、赌博、偷盗,越陷越深。他将所有不顺归咎于父亲背叛和继母恶毒,飞踹继母、愤而分家是其爆发点,
分家后更破罐破摔。
那时的海忠不明就里,曾因崇拜其“威风”而常跑去厮混,却目睹了大哥被黑恶势力追债毒打、外婆在阻拦中受伤的场面,秦继明也曾暗中为外婆疗伤,外婆却隐瞒真相,只说是摔倒,不久后郁郁而终。
外婆的死给了海东巨大打击,将其归咎为“继母克亲”,更加堕落。赌债如山倒,债主扬言砍手抵债。
走投无路、丧心病狂的海东,竟将魔爪伸向亲弟弟——最初目标是同父异母的弟弟海康。
知晓内情的海忠,本想告知父亲,可遇上父亲出差采购机器零件、继母带海儒买菜的间隙,做出了个超标决定:他替换了海康,天真地以为亲大哥再混账,总不至于真卖了亲弟弟。
然而,此时的海东已是穷途末路的恶鬼,觉察事情可能败露后,不顾一切地将海忠迷晕,送上了开往福建的火车,自己得钱跑路广东……
秦继明完差回来后,如遭雷击,报警,寻混混,托遍了能托的战友,求遍了能求的人,两个儿子音讯全无。
这漫长的两年,秦继明由车队转到车间修瓷器传动系统,上班按时,下班不定时。或割草卖给鱼塘主换钱,或进村给人治疗,或上山采药,偶尔半夜回到,带着酒味,半醉半醒之间,对莫月晴爬起的热菜和照顾,起初仍觉心暖;酒劲猛袭来后,变作苦楚和反感,甚至厌恶——
自己为什么不能关注下孩子?!她为什么不能对自己的三个孩子好一点!哪怕就多好一点!也不至于,不至于孩子们厌恶,变坏甚至逃离!
秦继明似乎也犯了“天下父母心”这一共性归责的错,虽然孩子还小,成不了不犯错的理由,但却是父母逃不出的牢笼。
灵醒的莫月晴怎会不懂覃继明的心思,她始终坚守着底线——海康和海儒,如果谁伤害到这两个孩子,她绝对跟他拼命!虽然,自己身体病弱,也无力明里抗争,但该坚守的阵地,她寸土不让。
秦继明像丢了魂的人一样,整日混混沌沌,情绪终于在一个深夜里崩塌,借追问有人在取水池边调戏莫月晴的事,对莫月晴动了粗。因为莫月晴一脸坚决否认,刻薄的怼回——没有本事的人,才会怀疑人!
两人切磋较量的方式,从此就从零次升级为无数次。
直到海忠被公安从福建遣返到家,秦继明去签领回来时,他的魂才归身,可身后已经面目全非。
有天,秦继明遇到离职跑去开长途车、跑广东线的住工棚房时邻居覃明涛。
秦继明抓着这最后一根稻草,塞给他皱巴巴的写有地址的纸条和仅有的十几块钱,声音哽咽:“明涛兄弟,跑车路上……帮留意留意海东那混账……要是碰见,告诉他,他三弟……找回来了……不用在外头躲了……回家……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覃明涛叹口气:“老秦,不是我说,海东那性子,就算知道了,未必肯回来。”
“回不回来是他的选择,告不告诉是我的责任。”秦继明看着远方,目光似乎已经穿越千山万水,落在了那个迷失的儿子身上。
那是一个父亲对逆子残存的、最后一丝卑微的期望与无法割舍的血脉牵连。
然而,三哥海忠的归来,并未让这个家恢复平静,反而像一把盐,撒在了本就溃烂的伤口上。
家庭内部巨大的裂痕,因此事而彻底公开,无法弥合。
海南和海忠重回学校后,却陷入了另一场噩梦。
二哥海南本就懦弱,此刻更因有个“卖弟弟的流氓大哥”和“被卖过的光头三弟”而成为全班甚至全校的笑柄和欺凌对象。
海康只上小学一年级,似乎对这些言论有天生的免疫,源于他优秀的成绩和班干部的优待,所受影响不大。
悲催的是海忠,他顶着光头和满身伤疤更是移动的“奇观”,走到哪里都伴随着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和恶意的模仿、取笑。
“人贩子的弟弟!”
“光头疤子!”
“他家穷得卖儿子!” 这些话语像毒针,日夜刺穿着两个少年的心。
海南眼神日益闪烁躲藏,海忠那点归家初期的倔强骄傲也被消磨殆尽,只剩下麻木的屈辱。
他们两人开始借机逃学,躲在厂区废弃的车间或者学校旁边树林里,只为躲避那些能杀人的目光。
然而,祸不单行。
追讨海东赌债的地痞流氓,竟寻衅到学校,堵在校门口对海南推搡恐吓,进一步将他推向绝望的深渊。
秦继明在海忠回来后,更忙于生计,加班,加点接私活修发动机、割草卖给鱼塘换钱,进村治病等,已疲惫不堪。
在得知两儿子逃学,他怒火中烧,认为他们不争气,辜负了他的艰辛。
他惯常的军事化解决方式,简单粗暴——用武力“教育”。
一次,他将兄弟俩揪回家,皮带抽在海南身上,骂他懦弱没出息,该有勇气打回去;巴掌扇在海忠的光头上,责问他为何不珍惜机会,好好上学。
“老子拼死累活供你们读书!你们就给我学偷奸耍滑?!对得起你海忠受的罪吗?!”他的咆哮声中充满了暴虐和误解。
两个孩子咬着牙,陌生的恶狠狠的盯着父亲!而仇恨却很自然的,转嫁到在一旁观战的继母莫月晴身上!
皮带抽打的声音、父亲的怒吼、哥哥们压抑的哭声、莫月晴冷漠旁观的侧影……这一切都深深刻印在六岁的海儒和八岁的海康眼里,化作巨大的恐惧和困惑。
他们还不明白:
为什么三哥回来了,家却好像变得更破碎了?
为什么父亲的教育,总是以如此恐怖和疼痛的方式进行?
暴力的种子一旦种下,只会长出更扭曲的藤蔓,缠绕住每一个渴望阳光的灵魂。
学校的屈辱、父亲的皮带、债主的骚扰、继母的冷眼、对大哥又恨又惧的复杂情感……这一切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将年仅十四岁的海南勒得喘不过气。
那个曾经为他出头打架、如今却成为他所有痛苦源头的大哥,那个被描绘成“混得不错”的广东,成了他黑暗世界里唯一能想象到的“远方”和“出路”。
在一次逃学后被父亲用皮带“教育”后的夜晚,海南身上带着火辣辣的鞭痕,心里却冷得像冰。
他看着窗外漆黑的夜,又看了看身旁熟睡却眉头紧锁的三弟,一个疯狂而绝望的念头萌生——他要走!离开这个令人发疯的地方!去找大哥!
哪怕大哥是恶魔,那也是他唯一知道的、可能与“广东”、“活路”联系起来的人!
他偷偷爬起来,翻出藏起的几毛钱,像个小偷一样溜出家门,朝着火车站的方向发足狂奔。
夜风吹干了他脸上的泪痕,却吹不散心头的恐惧和茫然。
火车站昏暗嘈杂,南下的绿皮火车如同巨兽般匍匐在轨道上。
海南凭着瘦小的身材,混在送站的人群中,趁火车刚起步,拼命爬上了一节车厢的连接处。
汽笛长鸣,车轮缓缓转动,并且越来越快。
站台和熟悉的城,被迅速抛在身后。
海南蜷缩在冰冷的铁皮角落,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陌生而无尽的黑暗,浑身发抖。
前途未卜,凶吉难料。
逃离,有时感觉像在飞,直到你意识到你已经从煎锅跳进了火里。
这列南下的火车,会将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带向怎样的深渊?
而他那个自身难保、堕落不堪的大哥,又会将他引向一条何等未卜的命运之路?
秦家的苦难,仿佛一个无底的黑洞,正在吞噬又一个年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