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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邻里疏?樊篱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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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哞(无)米煮饭,煮粥喽!哞米,又哞米哦…”来自隔壁天井的讥讽声,不绝于耳。
沉闷的傍晚,巷尾天井里,弥漫着淘米水的酸馊气。莫月晴弓着腰,前怀跨背着咿咿呀呀的秦海儒,正费力地就着铁饭锅淘洗一小撮细碎米。
汗湿的头发黏在她俊俏苍白的额角,后腰的产后陈淤在潮湿天气里隐隐作痛,让她每一次弯腰都迟缓和绷痛。
“扫把星!去死!”一声低吼,一脚劳保鞋,毫无征兆地飞来,狠狠踹在莫月晴弓起的后腰上!
“啊——!哐啷——!”
莫月晴凄厉的惨叫和铁饭锅的空隆哐啷声,刺破黄昏的宁静。
她整个人向前翻滚扑跌出去,重重趴摔在天井下冷湿粗糙的水泥地上。
左手下意识的环护胸前的海儒,头脸和手肘直接抵地,滑出几道血水。海儒哇哇大哭。铁锅、米粒撒了一地,混入泥水。
几秒后,剧痛才从腰部炸开,像一根生锈的铁钉楔入骨缝,莫月晴嘴里哼哈不出一字,右手撑地侧翻身,急忙手摸寻着怀里的孩子脑袋,确保没伤着头!
莫月晴一波操作后,出窍的神识才回归身体,朝着晃眼的黑影喊:
“踢我干什么!海东!差点摔死弟弟了!”
她侧头和手摸再确认下,“没事儿了,海儒,不哭,不哭…妈妈在!”她却不知——这一脚,为她此后的人生埋下残酷的一笔。
“丢哪星,你老母的!就是要你死!”黑影裹挟着一身酒气和戾气,虽一愣,但仍晃摆的指着骂。
正值21岁的青年秦海东,锋利的眼神和英气的眉眼间,此时却尽是与新居格格不入的蛮横和淤积的怨气。
看着继母子俩趴地那副狼狈模样,非但没有丝毫动容消气,反而像被点燃的炮仗,邪火“噌!噌!噌!”地不断窜起。身后围跟着三个青年哥,也摩拳擦掌,口吐芬芳…“害人精,狐狸精!”
“你们干什么!海东!你这畜生!想杀人啊!!!”怒吼声震慑几人收声,秦继明从里屋冲出,看到妻儿倒地、长子状若疯魔,目眦欲裂。
秦海东胸口起伏欲呕,指着蜷地的继母,声音结巴和变形:“就是她!这个…害人精!克死我妈!还…霸占我爸!”
“现在…还要吸我们的血!交的伙食费都喂狗了?!肉全塞给她自己的崽和那个老不死的!”
“我们兄弟仨连口汤都捞不着!当我们是乞丐啊?!” 海东絮絮叨叨的,借酒倾吐着不满和委屈!
莫月晴痛得浑身发软,秦继明帮挪起身,后靠坐在进厅门槛上,他手抹着月晴脸上眼泪和血渍,还有些地上的污水,月晴右手捂着左肘,嘴唇渗出血印,却一句辩解也说不出口。
她心知——那点每周一次、金贵无比的肉沫子,她确实下意识地多分给了年幼的海康、海儒,偷偷留给劳累的丈夫和蜗居棚屋的前外婆几片。对这三个并非己出、且日渐陌生,而变敌对的继子,她心底只有恐惧和日积月累的怨愤,那点微薄的、基于责任的“母爱”在贫困和摩擦中消耗殆尽。
秦海东的指控,像一把尖刀,戳破了她尽力维持的表面平衡,也暴露了这个重组家庭内部冰冷刺骨的真相——偏心是贫穷最锋利的刀刃,无声地切割着本就脆弱的亲情。
“你胡说八道!还喝酒打人!”秦继明气得起转身,怒目抓住海东衣襟,扬手欲打。
“打啊!你打啊!”海东梗着脖子,红着眼咆哮,“有了后妈就有后爸!这话一点没错!这家我待不下去了!分家!必须分家!”
估计喝酒浪荡时,一群狐朋酒友早给海东出定了“分家”的主意!
这裂痕并非一日之寒——
一年前搬入这巷尾的狭长平房,秦家的日子并未好转,反而因人口暴增而愈发困顿。
前外公离世,前外婆带着秦继明三个半大儿子(海东21岁、海南12岁、海忠8岁)从瑶山投奔而来,八口人像沙丁鱼塞进罐头。
秦继明耗尽心力,在房与糖厂高墙间那条仅一米五宽的窄缝里,用砖块木板搭出个临时棚给自己栖身。客厅木沙发夜晚拉开便是外婆和妻子、幼子的床。可外婆还是坚持自己去睡屋隔壁的临时棚。里屋对排两张小床,海康与老二海南挤,海东与老三海忠挤。
里屋为存放药材,自己加搭起的低矮阁楼,让屋子更加昏暗窒闷。
秦继明为秦海东申请进了厂,又求了回厂长,政策制度在,他也不敢不给安排,可三班倒的烧窑工苦热累,微薄工资大半上交当家里伙食,剩余很快在狐朋酒友教唆下挥霍于酒水赌博打架。海东用拳头在厂区底层打出“恶名”,纠集起一帮同样受欺的青年,偷盗、倒卖票证,在歧路上越滑越远。
老二海南性子懦弱,在校常受欺负,回家鼻青脸肿却不敢吭声。直到海东一次埋伏,揪出以覃忠、黄洪亮为首的那伙人,逼着海南亲手扇回耳光,才暂得安宁。
老三海忠机灵,读小学能勉强自保。
可莫月晴的偏心,海东的堕落,加上经济的拮据,像绳索越收越紧,终于在此刻爆发。
秦继明扬起的手在空中颤抖,最终无力垂下。对前妻的愧疚,对长子疏于管教的亏欠,像两座大山压垮了他。
他看着地上哭泣的妻儿,又看看眼前扭曲的长子,嗓音干涩破裂:“好…分!我给你…去要间房。”
海东分得一间狭窄单间,很快搬了出去。人离了家,心却未走,执拗的拉外婆跟自己住,这样可以继续照顾他的起居生活。
他依旧打架闹事,工资偶有扣光,偶尔醉醺醺回来看两个弟弟,眼神复杂,那被挑唆出的恨意下,是无所归依的迷茫。
莫月晴见他如见瘟神,避之不及。
秦继明绷紧脸,绝不先开口挽留。
这个家,表面分离,内里的伤口却持续溃烂。
有时最深的隔阂不是山河阻隔,而是同一屋檐下的心如陌路。
巷尾的新居并未换来如前的友善邻里。秦继明暴打厂长抢房的事迹,加上他家境的复杂和孩子们的“恶名”,让多数人选择了精明地站队和疏远。
斜对门施家,女人凶悍泼辣。她家丢了只鸭,竟无凭无据拍着大腿在巷中指桑骂槐——穷人偷鸡摸狗,最后直接强闯进秦家,三角眼四处剜搜,弯腰就往床底探看!
最终,那鸭自个儿从公共水沟里扑棱着钻出。女人脸上讪讪,借赶着鸭子,扭身就走,毫无歉意。
其子施强,秉承母风,常用弹弓打秦家的鸡,或往门口扔秽物。
隔壁李韩忠夫妇,旧怨添新仇。见秦家落魄至此,谢秀梅的冷嘲热讽变本加厉。每日饭点前,她便与李韩忠一唱一和:“哎呦,没米下锅喽,只能煮清水粥,照月亮咯!”
两岁的海康听得懵懂,有一次竟也学着喊:“没米下锅啰!”被莫月晴一把拽回屋,厉声喝止,巴掌狠狠落下“不要乱学这种讽人的话!”。海康委屈大哭,不明所以。
对门甘家,礼貌而疏离,关门过自己的清静日子。
稍远蒋家,男主人蒋卫国是瑶山老乡,心存同情,女主人蓝玉洁也与莫月晴能说几句话,但迫于厂长和周义的威势,只敢无人时,偷偷塞给海儒、海康一点自家种的青菜或零嘴。
他们的女儿蒋欣红,安静乖巧,与海儒同龄,两小偶尔在门口相遇,匆匆被大人拉回家,两小目光悄悄对上,又迅速低下头去。
孩童的世界,是成人社会的微缩镜像。
海康成了施强主要的欺负对象。
一天午后生炉火,施强竟用烧红的煤炉钩,狠狠烫向海康的脚踝!
“滋啦”一声轻响,伴随着海康撕心裂肺的惨叫!
2岁多的海儒正蹲在一旁玩泥巴,见哥哥痛苦翻滚,一股从未有过的原始勇力猛地冲顶,他尖叫着抓起那根还发烫的煤炉钩,朝着施强胡乱抡去!
施强吓得后退绊倒,煤钩尖角划过他额头,登时皮开肉焦,烫起了血泡。
海康忘了剧痛,红着眼扑上去与施强扭打在一起。
等大人们闻声赶来,已是两败俱伤:施强额头起泡破相,海康脚踝燎泡狰狞,海儒小脸煞白,兀自死攥着那根惹祸的煤炉钩。
秦继明脸色铁青,押着两个儿子去施家道歉赔偿。
施家女人不依不饶,要求赔钱,骂声几乎掀翻瓦顶。
回家的几步路上,海康抽噎着问:“爸,为什么他先烫我,我们还要赔钱?你不是说,人善被人欺吗?”
秦继明脚步一滞,看着儿子糊满眼泪鼻涕的小脸和小儿子那双充满困惑与不甘的黑眸,心胸也堵得生实。
他无法给出答案。孩子成长的第一课,往往是学会吞咽委屈和识得沉默的重量。
他只是用力揉了揉两个儿子的头发,压低嗓子:“别学你大哥。有时,拳头…解决不了所有事。”
李韩忠夫妇的刁难步步紧逼。除了每日必备的讽刺话,竟拆了连通两家天井的过路水管三通接口,又用砖头垫高水管,让大部分水流进自家大盆,小流则流向巷尾的秦家。
当拆毁水龙头接口,垫高水管已成日常,更变本加厉在秦家接水时故意大量放水,引泥浆倒灌秦家水桶。
谢秀梅的风凉话也愈发尖刻恶毒。
一日傍晚,秦继明拖着疲惫身躯下班,正见莫月晴提着空桶,对着那细若游丝、泥浆混杂的“水流”发愣。
李韩忠在隔壁天井假意摆弄水管,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大声讥诮——“唉,又没水了!疏通一下才得!”。
谢秀梅的声音尖锐地从屋里刺出:“哎呦,真是命里缺水,活该旱死穷死!”
积压的屈辱、家庭的困顿、邻里的欺压,像被点燃引线的炸药桶!
秦继明放下工具,走到屋角,口里嘟囔着“欺人太甚!”,拎起了那根一头磨尖的钢钎——它曾威慑过窃贼,此刻,它将审判这琐碎的恶意。
“砰!啪!”
踹开的门,像扇子一样一开一合两声!劳保皮鞋踏进厨房,挺进天井!
李韩忠右手拿着拆下来的一节水管,左手正用红砖垫起横过天井通向秦家的水管,三通一头喷着大水,涌进李家用来蓄水的大铝盆。
李韩忠惊厥不妙,抬头刚想开口:“秦继明,你……想…” 话音未落,秦继明臂膀筋肉虬结,猛地向下一甩!钢钎带着刺耳的尖啸,“哐啷”一声爆响!狠狠洞穿了那厚实的铝盆底,穿插入水泥地!
水流瞬间从破洞喷涌而出,水溅了李韩忠满头满身!
李韩忠僵蹲原地,面如土色,魂飞魄散,盯着钢钎,手上的水管跌落。
秦继明并未拔出钢钎,任其钉在破盆上,如宣战旗。
秦继明半蹲踏前,另一只手铁钳般掐住李韩忠的脖颈,将其死死摁在湿冷滑腻的墙壁上,目光如两把淬冰的匕首,直刺对方眼底,声音低沉却似滚雷:“以后你再敢动一下水管,再让我听见一句“哞米,煮粥”的话!下次这钎子,扎穿的就不是盆了!不信,你试试!”
绝对的暴力震慑,瞬间击溃了所有虚伪和嚣张。
李韩忠双腿筛糠,□□间漫开一片湿热腥臊,喉咙里咯咯作响,半个字也吐不出。
三寸钉的谢秀梅隔着空门听得真切,在屋里吓得噤若寒蝉,连探头偷看的勇气都已丧失。
几个被惊动出来查看的邻居,也都被秦继明此刻骇人的气势震慑,无人敢上前劝解。
“老秦!他们也不是故意的,这些天干旱,厂里水不够用,水真的小!”自然也少不了和事佬的拆架。
秦继明松开手,嫌恶地甩了甩。
李韩忠烂泥般顺着墙根滑坐在地,目光呆滞,浑身瘫软。
自此,李韩忠家再不敢明着破坏水路,但那刻骨的敌意并未消散,只转化为更阴沉的窃窃私语和偶尔关门后趁秦继明不在家时,一声虚张声势、音调却低了许多的“没米,煮粥喽!”。
秦继明不再对外界抱有任何期待。他更加沉默地投入到加固那片属于自家的小小领地。
屋旁原先的格挡矮墙被垒得更高,捡来的碎玻璃碴子被狠狠摁进墙头泥浆,在夕阳下反射出七彩锐利的光。
他向厂里申请了更偏远的荒地,利用一切休息时间开垦,种下耐活的木薯和南瓜。
他甚至在一次做道公起墓归途时,捡回一块厚重旧棺材板回来做猪栏。莫月晴心中膈应,嘟囔着不吉利。
秦继明默不作声,吭哧吭哧地将它们拖回,仔细刷洗打磨,最终在屋边的角落垒起一个异常结实、足以抵御风雨的猪栏。小猪崽哼唧着住了进去,成为这个家庭一份卑微的希望。
生活依旧浸泡在苦水里,邻里的冷眼依旧如芒在背。
但这个家,却在秦继明和莫月晴这种近乎固执的、沉默的耕耘中,生出一股野蛮而坚韧的生机。
小秦海儒,睁着一双黑白分明、过早安静的眼睛,看着父亲垒起高墙,看着母亲在墙根下种下瘦弱的菜苗,看着哥哥脚上狰狞的疤痕和额角的青肿,听着门外传来的恶言与门内父母沉重的叹息。
父亲用砖石与玻璃筑起的是樊篱,也是他沉默一生都不曾折断的脊梁。
这冰冷的壁垒、尖锐的碎片、以及壁垒下挣扎求存的微弱绿意,将会如何浇铸这个敏感孩童未来的骨骼与心魂?
而那从门缝间偶然窥见的、蒋家小姑娘安静羞涩的目光,又是否是他灰暗童年里,唯一不曾掺杂质的微光?